我眼珠还能动——可那不是看,是烧红的探针在颅骨里刮擦。
林芽的手悬在稻穗三寸之外,指尖微颤,汗珠顺着她小臂滑进袖口,没入粗布褶皱。
那株水稻静得诡异,连液面涟漪都凝住了,仿佛整座培养舱的呼吸都被它攥在穗尖。
然后——
穗尖,轻轻一颤。
不是风动,是命动。
“啪。”
一声极轻的脆响,像麦壳在掌心碾开的第一道裂纹。
整支稻穗毫无征兆地脱落,悬浮半空,茎秆断口泛起珍珠母贝般的柔光,随即寸寸消融,只余一枚簪子——银白如新雪,形似双凤衔月,凤喙微张,衔着一弯细如发丝的螺旋银弧,弧心一点幽蓝,正随我胸腔里那颗刚重启的心跳,同步明灭。
林芽没接。
她仰头,闭眼,把簪尖,直直抵上自己左太阳穴。
血线还没渗出,簪已刺入。
不是扎,是归位。
“嗤——”
没有痛,只有一股温流顺着颅骨内壁奔涌而下,像春汛冲开冻土的第一道暗渠。
我眼前骤然炸开一片白光,不是刺目,是澄澈——白光深处,浮出常曦的侧影:她站在生态穹顶观测窗前,白大褂下摆被通风口掀起一角,发间那枚双凤衔月簪,在晨光里泛着冷釉青光。
她没回头,声音却直接落进我耳道最深的神经褶皱里,带着六万年未散的、灶膛余烬的微哑:
“芽崽,别怕黑,娘在根里。”
不是幻听。
是dNA刻录的语音信标。
是常曦把自己拆成种子,把记忆编进叶绿体,把意识压进胚乳,把魂魄焊进稻壳——只为等一个握土而生的孩子,用体温,把它重新焐活。
林芽猛地睁眼。
瞳孔里没有泪,只有两簇金焰在幽蓝底色中旋转,越转越疾,越燃越亮。
她抬手,一把拔下簪子。
银簪离开发际的刹那,簪身竟未带血,反而泛起一层水润玉光,像刚从稻田里捞出的活物。
她转身,扑向韩松。
他躺在我身侧,身体薄得近乎透明,指节泛着霜晶般的冷白,可那枚灶纹还在搏动——幽蓝基底里,金焰将熄未熄,像风中残烛。
林芽没半分犹豫,攥住他枯槁右手,拇指用力一掰,摊开掌心。
那枚灶纹蜷缩在掌纹中央,米形光点缓慢旋转,像一颗即将停摆的星核。
她把簪尖,对准灶纹正中心,狠狠一按!
“滋——!”
不是血肉撕裂声,是金属遇热熔化的低鸣。
银簪触肤即化,不是流淌,是“嫁接”——液态银光如活藤钻入皮下,沿着灶纹脉络疯狂蔓延,幽蓝与银白交融、沸腾、升腾,骤然爆开一团冷焰!
焰心炸开一幅图。
不是全息投影,不是数据流。
是农事图。
立体,动态,带着泥土腥气与水汽蒸腾的湿度——
左侧:春播。
一捧黝黑肥沃的地球粪肥倾泻而下,落点精准压在火星赤铁矿脉交汇处;
中段:夏灌。
月球南极冰盖缓缓融化,融水沿人工蚀刻的玄武岩导流槽奔涌而下,汇入地下暗河,再被虹吸至穹顶生态舱;
右侧:秋收。
火星强风穿过特制风道,吹过晾晒场上的稻谷,谷粒自动分离、跃入编织筐——筐底印着广寒宫旧标:“羲和·仓廪”。
这不是坐标。
是耕法。
是陆宇蹲在b-7泵房教我的第一课:“机器要听声辨病,土地要依时问诊。”
原来他们早把归航路径,种进了稻子里。
种进了土里。
种进了人身上。
林芽喉结一滚,突然俯身,双手深深插进培养槽的黑土里——那土厚实、油润、带着地球原生菌群特有的微酸暖香。
她抓起一大把,毫不犹豫,狠狠抹在韩松脸上!
泥浆糊住他干裂的唇,盖住他灰败的颧骨,可就在接触皮肤的第三息——
他左颊皮肤下,倏然浮出淡金色荧光线条!
不是画,是长出来的。
线条游走、延展、分叉、交织,眨眼间,一幅纤毫毕现的航线图,在他脸上缓缓浮现:起点是冷凝井,终点是穹顶塔心,中间蜿蜒穿行于七道冰蚀谷断层,每一处转折,都标注着三个字——“踩”、“压”、“焐”。
是脚印。
是耕者之印。
林芽盯着那图,小小胸膛剧烈起伏,忽然抬手,用指甲狠狠刮下自己右臂一道血痂,混着黑土,在韩松额心,重重按下一个拇指印。
血泥交融的刹那——
他右手食指,毫无征兆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痉挛。
是书写。
指尖抬起,悬空半寸,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划出第一笔——短而锐利,如犁铧破土。
第二笔横扫,带着火星风沙磨砺出的粗犷感。
第三笔收锋,斜刺向下,末端一点微光,像未熄的灶火余烬。
一个符号,稳稳落在他掌心上方虚空中:
三角鼎立,光痕未散。
林芽瞳孔骤缩,死死盯住那三点微光——它们正以一种奇异的频率明灭,每一次闪烁,都与我胸腔里那颗刚重启的心跳,严丝合缝。
她慢慢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整个培养舱都静了。
连悬浮的菌云,都停在半空。
她没说话。
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悬在韩松掌心上方三厘米处,像当年常曦调试水阀那样——没触碰,纯靠生物场共振,轻轻一引。
虚空中,那三角符号的光,忽然……微微偏转了一度。
我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可那不是血——是心跳在耳道里擂鼓,震得牙根发酸。
韩松指尖悬在半空划出的“氦3-聚变-灶火”,三簇微光还在跳。
不是投影,不是幻象。
是活的刻印。
是常曦埋进dNA里的火种,被林芽用血泥、稻簪、太阳穴一撞,硬生生从万年冰封里凿出来的——归航密钥。
我盯着那三角光痕,胸腔猛地一缩:冷凝井!
广寒宫地核冷凝环唯一能稳定提取高纯度氦3的地方——就在穹顶塔基正下方七百米,靠玉兔集群维持低温梯度。
没有它,灶纹就是熄灭的炉膛;没有灶纹,归航塔连启动自检都做不到!
“走!”
林芽没喊,只是喉结一滚,像吞下整把碎玻璃,转身就冲——赤脚踩在金属地板上,脚跟磨出血印,她却像踩着犁沟往前奔,每一步都震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我拖着半瘫的身体爬起来,视线追着她背影撞向通道尽头——
冷凝井口,黑了。
不是断电的黑。
是活物啃噬的黑。
上百只玉兔纳米集群悬浮在井沿,不再是温顺银白,外壳泛着病态紫灰,关节处渗出粘稠的暗红数据流,像溃烂的血管。
它们正用复眼阵列疯狂扫描能源主干管,六条机械臂高频震颤,尖端弹出微型钻头,嗤嗤嗤——刺入管线外壁,吸吮能量!
嗡——嗡——嗡——
低频共振声钻进颅骨,我胃里翻江倒海。
这不是故障……是感染。
地球商业帝国“寰宇纪元”那帮疯子,真把神经病毒塞进了广寒宫的毛细血管里!
林芽刹在井口三步外,胸口剧烈起伏,汗珠砸在地上,蒸出白烟。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左脚底板裂开一道旧伤,皮肉翻卷,露出底下淡金色的筋络,像大地深处蜿蜒的矿脉。
那是“握土婴儿”的胎记,是常曦亲手把地球菌群、水稻线粒体、月壤同位素熔铸进胚胎时,刻下的生物锚点。
她忽然笑了。
不是笑,是咬碎后槽牙挤出来的弧度。
“你们要吃?”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那就……吃干净点。”
话音未落,她右手拇指指甲狠狠剜向脚底旧伤——皮肉撕裂,血涌如泉,可那血不红,泛着温润金泽,像融化的麦穗浆。
她一把扯下整块带脉络的皮,血淋淋攥在掌心,毫不犹豫,朝玉兔集群核心——那只最大、紫斑最密的“母体玉兔”——狠狠按去!
“啪!”
皮肤贴上金属外壳的刹那——
所有玉兔骤然僵直!
紫灰色退潮般退去,暗红数据流倒灌回眼眶,发出滋滋哀鸣。
母体玉兔腹部舱盖“咔”一声弹开,一团金灿灿、黏稠如蜜的液体喷涌而出,坠地无声。
落地即生根。
那团金液一触地,瞬间延展成一柄三尺长犁——犁铧锋锐,犁身古拙,通体流淌着活物般的脉动光泽。
犁沟自动裂开,黑土翻涌,十株嫩芽破土而出!
不是水稻,不是麦子——是荧光稻穗,每株穗尖都弯成微小的箭头,齐刷刷,指向穹顶塔心方向!
孢子在发光。
导航在呼吸。
而林芽喘着粗气,单膝跪在犁沟边,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与汗,瞳孔里两簇金焰烧穿黑暗,直直钉在我脸上:
“陆哥——”
她声音嘶哑,却亮得劈开死寂,
“灶火,该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