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很慢,逐字逐句,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嚼碎了吞下去。
偏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燕丹手中茶壶倾注水流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偶尔的噼啪。
良久,李斯终于将帛书轻轻放回案几上,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平复某种激荡的心绪,又像是在遥远的记忆长河中打捞着什么。
嬴政没有催促,只是端起燕丹适时递过来的一盏新沏的茶,浅浅啜饮。
燕丹也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在李斯微微颤动的眼睫和嬴政沉静的侧脸之间游移,并未出声打扰这片沉默。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日影悄然偏移,燕丹将自己盏中的茶慢慢饮尽,又续了一盏。
就在他以为李斯会一直沉默下去时,这位素来以机敏善辩,喜怒不形于色着称的客卿,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闪烁着精光,善于审时度势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复杂的、近乎惆怅的薄雾。
他看向嬴政,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恍惚:“回大王,臣……确与韩非同在稷下学宫求学数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组织语言来描绘那段早已尘封的岁月:“那时,他虽为韩国公子,却无半分骄矜之气,一心向学,尤好刑名法术之说。我们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常常抵足而眠,彻夜辩论先贤典籍,纵论天下大势。他是臣……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
李斯的语气很平缓,却奇异地有种动人的力量,将两个出身不同,却同样才华横溢、心怀抱负的青年学子形象勾勒出来。
“臣当年决定西行入秦,谋求前程。离齐那日,天色未明,他……他执意相送。我们共乘一车,从学宫一直行至秦韩的边境线。”
“一路上,他寡言,只是默默听着臣诉说对秦国法治的向往,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李斯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光芒,“临别时,他只对臣说了一句话:‘斯兄此去,必能大展宏图。只望他日,莫忘今日同窗之谊,亦莫忘天下苍生之苦。’”
言及此,李斯再次停顿,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更沉:“臣入秦多年,与他天各一方,音书渐绝。然每每思及昔日,犹觉历历在目。”
他抬起头,目光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明与锐利,只是深处仍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臣府中,尚珍藏着他早年游学时所作的一些策论、文章,虽不免稚嫩,然其文风之犀利,见解之独到,已初露锋芒。大王若有兴趣,臣可稍后整理,呈于御览。”
嬴政一直静静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直到李斯说完,他才缓缓放下茶盏,问道:“以你观之,姚贾所言,韩非之才,可符其实?”
李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道:“符。甚至……犹有过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这个结论也需要耗费力气,“韩非之才,不在口舌便捷,而在其思虑之深、笔锋之锐。他能洞察事物表象之下的本质,文章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其学说集法家之大成,重‘法’、‘术’、‘势’结合,且……为达目的,能行非常之事,不计小节。” 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显然指的是邯郸献首之策。
“若他执意抗秦,”李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肯定,“以其才学、其心性、其对各国弊政与人心之洞察,加之其韩国公子的身份所能撬动的资源,确有可能……成为我大秦东出路上,最大之敌手。”
这番评价,从一个曾与之交心,且同样才华卓绝的同窗口中说出,分量格外沉重。
偏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李斯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嬴政指节轻轻叩击着紫檀木的案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并未对李斯与韩非的过往情谊发表任何看法,也未曾流露对这份情谊是否会影响到李斯判断的疑虑,只是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既如此,以卿之见,寡人当如何?”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凶险。
是在问策,亦是在试探。
试探李斯在面对昔日挚友与当今君王,私人情感与国家利益之间的抉择。
李斯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回忆时更短,却仿佛经历了更剧烈的内心挣扎。
他抬眼,直视嬴政,那双惯于揣摩上意、总是闪烁着谨慎与算计光芒的眼眸里,此刻竟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缓缓开口,字字清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请大王,下旨,召韩非入秦。”
不是征伐,不是刺杀,而是“召”,一个看似平和,实则可能蕴含更多可能性的字眼。
嬴政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看着李斯,目光幽深,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其灵魂深处。
片刻,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与决断。
“善。”嬴政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内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上将军王翦,大军班师回咸阳途中,改道,绕行至韩国边境。”
“令其遣使入韩新郑,呈寡人国书:素闻韩公子非才高八斗,学贯百家,寡人心向往之。”
“请韩王允公子非入秦,以文会友,共论治道。若韩王不允……” 他略一停顿,语气平淡无波,却让殿内温度骤降,“则我大秦锐士,或当亲至新郑城外,迎请公子。”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慑了。
以得胜之师的兵锋为背景,发出“邀请”,韩王除非想立刻招致灭国之祸,否则绝无拒绝的余地。
“唯。”内侍躬身应诺,快步退出传令。
李斯静静地听着这道旨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个提出建议的人不是他。只是在嬴政说完后,他深深地伏下身去:“大王圣明。”
“退下吧。”嬴政挥了挥手。
“臣告退。”李斯起身,行礼,倒退着走出偏殿,步伐依旧沉稳,只是背影在殿外透入的天光中,显得有些僵直,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