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苏州河上的雾气还没散干净,远处百乐门的霓虹灯招牌在晨雾里晕开一团模糊的红光。
高志杰蹲在“蜂巢”的地下工作台前,指尖捏着一只“刺针”的金属翅膀,对着放大镜调整翅脉的角度。工作台上铺着绒布,几十只机械昆虫静静排列——细长的“天眼”蜻蜓、圆腹的“工蜂”、还有最致命的“刺针”蜜蜂,每一只都泛着哑光的金属色泽。
“第三十七号‘刺针’,右前翅震动频率偏差千分之三。”
他低声自语,从手边的铝制工具箱里抽出比头发丝还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动齿轮。工具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安静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
角落里那台伪装成收音机的“蜂后”终端亮着幽蓝的指示灯,屏幕上的波形图平稳跳动。高志杰昨晚给它加装了第二套冷却系统,现在机器运行时的嗡鸣声几乎听不见了。
地下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三长两短。
高志杰没抬头:“进来。”
林楚君闪身进来,反手锁上门。她今天穿了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外面罩着米色针织开衫,手上提着个精致的藤编食盒,看起来就像要去参加茶会的富家小姐。
“外面怎么样?”高志杰终于放下镊子,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结棍得很。”林楚君把食盒放在工作台空处,掀开盖子,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生煎包和豆浆,“百乐门周围三条街已经开始清场了,日本宪兵和七十六号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我过来时,看见好几个摆摊的被赶走,有个卖栀子花的老太太篮子都被踢翻了。”
高志杰拿起一个生煎,咬了一口,汁水烫得他咧了咧嘴:“底层人讨生活,天天都是难关。”
“可不是么。”林楚君靠在桌边,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机械昆虫,“昨天我去霞飞路买丝袜,看见一队日本兵押着十几个苦力往码头去,那些人瘦得跟竹竿一样,背上扛的箱子比人都大。而百乐门里呢?听说光是香槟就备了三百瓶。”
她语气平淡,但高志杰听得出那平静下的寒意。
“今晚之后,有些人就喝不到香槟了。”高志杰吃完生煎,擦了擦手,走向“蜂后”终端,“来,最后推演一遍。”
林楚君凑到屏幕前。高志杰启动程序,屏幕上浮现出百乐门的三维结构图——这是他用数月时间,通过不同昆虫多次侦察,一点点拼凑出来的。
“宴会厅在这里。”高志杰用指尖点着主厅区域,“晚上七点,主要目标都会到场。武田浩给我透的风声,光是将佐级以上就有八个,汪伪那边的人就更多了。”
“李士群去吗?”
“他去,但不会待太久。这老狐狸惜命,敬完一圈酒就会找借口离开。”高志杰冷笑,“所以他排在第一批。”
屏幕上,代表李士群的光标开始移动。高志杰拖动另一只光标——那是编号007的“刺针”。
“七点二十分左右,李士群会去露台抽烟。这时007从二楼装饰花藤里起飞,目标后颈。”高志杰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模拟出一条飞行轨迹,“蓖麻毒素,三分钟内发作。等他感觉不对时,应该已经回到大厅,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林楚君盯着那条红色的轨迹线:“时间卡得这么紧?”
“必须紧。死得太早,宴会可能取消;死得太晚,有些人就溜了。”高志杰切换页面,“第二个目标是特高课的小林信一。这人谨慎,不抽烟不喝酒,全程待在人群最密集处。所以对付他,得用‘工蜂’。”
他调出另一只昆虫的数据——这只“工蜂”腹部改造过,能释放微量神经毒气。
“工蜂013会混进通风管道,在小林头顶的通风口释放毒气。剂量刚好够他一人中毒,症状类似突发心脏病。”高志杰顿了顿,“但这里有个问题——毒气可能飘散,伤及无辜。”
林楚君沉默了几秒:“不可避免?”
“我计算过空气流动,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不会。”高志杰关掉页面,“但如果真伤到旁人……楚君,你说我该不该做?”
地下室安静下来,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
林楚君伸手握住高志杰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志杰,阿拉不是菩萨。百乐门里坐着的,有几个手上没沾血?就算有一两个被误伤……这世道,每天苏州河里飘着的无辜尸体还少吗?”
高志杰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然后松开。
“继续。第三个目标,日本陆军中佐松井……”
推演持续了一个小时。二十三个主要目标,十七个次要目标,每个目标的行动轨迹、刺杀方式、善后方案都过了一遍。高志杰设计了六套备用方案,四套撤离路线,以及两套应对突发状况的紧急预案。
“最后是这个。”高志杰从工作台最底层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打开。
里面是十几只看起来像瓢虫的机械虫,但背壳上有细密的孔洞。
“‘烟火虫’。”高志杰小心地捏起一只,“腹部装的是混合镁粉和硝酸钾,遥控引爆。一旦场面失控,或者我需要制造大规模混乱,它们就会在宴会厅不同位置同时燃烧,产生强光和烟雾。”
林楚君拿起一只对着灯光看:“像小时候过年放的掼炮。”
“比掼炮危险多了。”高志杰合上盒子,“这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我的计划是精准清除,悄无声息。但如果……如果佐藤那帮人发现了什么,或者我的‘不在场证明’出了问题,那就只能掀桌子了。”
说到“不在场证明”,两人同时看向角落里那台老旧的电报机。
“电务处今晚谁值班?”林楚君问。
“我,还有新来的实习生小吴。”高志杰看了看怀表,“下午四点我会过去,说有重要线路需要检修。小吴那孩子老实,我让他整理上个月的监听记录,够他忙一晚上的。”
“中途不会有人找你?”
“李士群给我派了个‘好差事’。”高志杰笑得讽刺,“他说今晚宴会,怕电话线路出问题,让我在电务处守着,随时准备抢修。正好,我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林楚君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乙醚,提纯过的。万不得已时,让小吴‘睡一会儿’。”
高志杰接过瓶子,掂了掂:“希望用不上。”
“用不上最好。”林楚君又从手袋里拿出两张票,“晚上八点,大光明电影院,美国新片《乱世佳人》首映。我买了两张票,会让人看见‘我’和女伴一起进去。而真正的我……”
她顿了顿,从旗袍襟口取下那枚珍珠胸针,轻轻一拧,珍珠分成两半,里面是空的。
“我需要一只‘天眼’,最小的那种。”
高志杰从“天眼”队列里挑出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他小心地把它放进珍珠壳里,调整好角度,再合上。从外表看,这还是一枚普通的珍珠胸针。
“画面怎么接收?”
“胸针里有微型感光芯片,信号传到三百米内的接收器就行。”高志杰走到墙边,移开一幅挂画,后面是个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设备,“这个你带着,放在手袋里。打开开关,就能看到胸针拍摄的画面。但记住,有效距离只有三百米,而且不能有厚墙阻隔。”
林楚君接过设备,摆弄了几下:“明白了。我会在百乐门对面的和平饭店开个房间,二楼靠窗的位置,直线距离刚好两百米左右。”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绷的弦。
“还有六个小时。”林楚君轻声说。
高志杰忽然转身抱住她,抱得很用力。林楚君僵了一瞬,然后放松下来,抬手环住他的背。
“楚君,如果今晚……”
“没有如果。”林楚君打断他,声音在他耳边,很轻但很坚定,“阿拉会成功的。成功了,就回来一起吃宵夜;不成功……”
她没说完,但高志杰懂。
不成功,大概就没机会吃宵夜了。
抱了大概十秒钟,两人同时松开。林楚君理了理旗袍,高志杰走回工作台,开始最后一遍检查机械昆虫的能源核心。
“对了,”林楚君走到门口时回头,“早上我去买生煎,听到弄堂里两个阿姨在讲闲话。说昨天晚上,闸北那边又拉走两车人,都是‘可疑分子’。其中有个是在纱厂做工的小姑娘,才十七岁,就因为捡了张传单……”
她没说下去,摇了摇头,推门离开了。
高志杰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低头看着手心里那只编号001的“刺针”。金属外壳冰凉,复眼反射着工作台灯的光。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苏州河边看见的一幕:一个冻死的孩子蜷在桥洞下,身上盖着破麻袋,脚上的鞋子早就没了,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而那时,一队日本军官的汽车正好从外白渡桥驶过,车里的笑声隔着玻璃都能听见。
高志杰把001号放回队列,打开“蜂后”终端的电源。屏幕亮起,几十个光点开始闪烁,每一个光点代表一只待命的机械昆虫。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放在键盘上。
“蜂群,初始化自检程序。”
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地下室里响起,清脆、规律,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
窗外,百乐门的霓虹灯在晨雾中彻底亮了起来。远处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日本宪兵巡逻队的皮靴声——上海滩又开始了它矛盾重重、光怪陆离的一天。
而今晚,这座不夜城将迎来它最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