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年关将近,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喧嚣与爆竹燃放后的硝烟气息。
然而,位于城西的吴府大宅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书房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喜庆格格不入。
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岭南冬日那特有的湿冷,却驱不散围坐在旁的三人眉宇间的凝重。
吴桥换上了一身儒衫,安静地听着父亲吴敬山和外公林仲元的叙说。
吴敬山如今虽挂着闲职,但凭借着吴家日益庞大的生意网络和与各方势力的交集,消息颇为灵通。
他抿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眉头微蹙地看着儿子:“桥儿,你这次回来,有些风声,为父和你外公觉得,必须得让你知晓了。”
林仲元接过话头,这位在宦海浮沉大半辈子的老人,眼神此刻也带着一丝忧色:“朝廷里头,尤其是南京和北京那边,近来对你那个‘苍梧国’,可是议论不少啊。”
“哦?”吴桥眉梢微挑,脸上看不出太多意外,只是做出倾听状,“都议论些什么?”
“还能议论什么?”吴敬山叹了口气,“一个自称是宋室遗民的海外国度,偏偏就在大明周边活动,还兵强马壮,舰船犀利,火器精良……这如何能不引人注目?朝廷诸公,包括宫里的万岁爷,就算面上不说,心里能没有一点想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自古皆然。”
林仲元压低了些声音:“前些日子,魏国公徐维志,有意无意地提点了一句,说南京的锦衣卫衙门,近来对海外之事,似乎格外上心,让我们……小心行事。”
魏国公府是吴家在江南生意上利益绑定者,这番提醒,必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吴桥默默点头。
这一点,他早有预料。
苍梧国的名头打出去,又接连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威慑葡萄牙,打的倭寇水军全军覆没,想不引起大明朝堂的注意都难。
只是他没想到,关注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连锦衣卫都牵扯进来了。
“这些还只是远忧,毕竟朝廷做事,讲究个体统章程,一时半会儿未必会如何。”吴敬山话锋一转,脸色更加沉重,“眼下近在咫尺的麻烦,是市舶司的那个李凤!”
提到李凤,吴桥的眼神微微一凝。
这个驻广州的市舶司太监,贪财好货,在历史上名声就臭不可闻。
吴家生意做得大,尤其是海外贸易这一块,自然少不了要与市舶司打交道。
以往,靠着林家和他吴桥暗中经营的关系网,以及按时足额的“孝敬”,李凤虽然贪婪,但拿钱办事,倒也还算“和气生财”,并未刻意刁难。
“这个死太监三番四次的,没完了?”吴桥怒道。
“最近这一个月,李凤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吴敬山语气中也带着压抑的怒气。
“咱们家从南洋回来的船,他总能挑出各种毛病,不是说货物清单不符,就是说有违禁品嫌疑,动不动就下令扣船查验,一查就是好几天,耽误行程,损耗巨大!送去的好处,他照收不误,可事情该刁难还是刁难!我托了几位相熟的官员去说情,他也只是打哈哈,说什么‘按章办事’,‘职责所在’!”
林仲元捋着胡须,沉吟道:“这事透着古怪。李凤此人,贪是贪,但以往收了钱,面上总会过得去。如今这般反常,背后定然有人撑腰,或者……他听到了什么风声,觉得我们吴家要倒霉了,想趁机再狠狠敲一笔,甚至……落井下石?”
吴桥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李凤的突然变脸,绝不仅仅是贪得无厌那么简单。
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是朝廷对“苍梧国”的调查影响到了吴家?
还是李凤通过他自己的渠道,嗅到了吴家与“苍梧国”之间那隐秘的联系?
亦或是,广州本地有竞争对手,买通了李凤来打压吴家?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麻烦已经找上门了。
吴家这艘看似风光无限的大船,已经开始被暗流所冲击。
“父亲,外公,此事我知道了。”吴桥的声音依旧平静,“李凤那边,先不必与他硬顶,该打点的依旧打点,但货物能分散就分散,尽量减少被他卡住的风险。我自会派人去查清楚,他到底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又商议了一些家中产业和年节安排后,吴敬山和林仲元便起身离开了。
他们知道,吴桥如今肩上的担子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重,能做的,就是尽量稳住广州这边的局面,不给他添乱。
书房内只剩下吴桥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为过年而挂的灯笼。李凤的刁难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必须尽快弄清楚背后的缘由,否则吴家在广州的根基都可能被动摇。
夜幕降临后,吴府后院一处极为隐蔽的假山后,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吴桥闪身而入,沿着狭窄的阶梯向下,来到了一间位于地下的密室。
这里,是他在广州设立的“商栈审计局”的秘密联络点之一。
密室内,一个身形精干、面色沉稳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在此,他名叫韩承,是陈五常麾下得力干将,负责广州及周边地区的情报网络。
“东主。”韩承见到吴桥,立刻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吴桥摆了摆手,直接切入正题,“韩承,有几件事,需要你立刻去办。”
“请东主吩咐。”
“第一,查清楚市舶司太监李凤,最近都和哪些人接触频繁,收了谁的好处,或者听到了什么风声,为何突然开始针对我们吴家的商船。”
“第二,留意广州府,以及广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各级官员的动向,看看他们对‘苍梧国’以及我们吴家,私下里都是什么态度。”
“第三,密切留意锦衣卫,在广东有什么活动,尽可能掌握他们的行踪和调查方向。”
吴桥的语气冷静而清晰:“记住,要隐秘,宁可查不到,也不能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韩承重重点头,“我们的人已经渗透进市舶司和广州府衙,打探这些消息不难。锦衣卫那边……需要更谨慎些,但也会尽力而为。”
“去吧,有消息立刻回报。”
韩承领命,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
吴桥独自留在昏暗的密室里,心中的思虑如同潮水般翻涌。
李凤的刁难,朝廷的关注,锦衣卫的调查……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大网。
随着吴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随着“苍梧国”的势力逐渐暴露在阳光下,想要完全隐藏已经不可能了。
树大招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看来……是时候做最坏的打算了。”吴桥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