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缓缓放下手机,指尖仍停留在冰冷的屏幕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通电话传来的余温。周正海那句“你太急了”像一根淬毒的冰刺,扎进耳膜,直抵脑海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凌晨的风从空旷的街角呼啸而来,裹挟着潮湿的露气和城市尚未褪尽的疲惫。林夏和岑明远站在他身侧,同样沉默,三人如同凝固的剪影。
他将怀中那个装着金条的证物袋下意识地往怀里紧了紧,冰冷的金属棱角隔着布料硌在胸口。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林夏担忧的脸和岑明远紧锁的眉头,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我去趟监狱。”
“现在?”林夏脱口而出,眼底满是惊愕。
“现在。”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只有决绝的下沉,“刘振虎是唯一一个可能摸清整个链条全貌的人。周正海不会平白无故打这个电话,我必须去确认——他是在警告我收手,还是在替真正幕后的人传递信号。”
岑明远低头看了眼腕表,表盘反射着警局门口惨白的灯光:“这个时间,探视通道根本不开放。”
“我不走常规探视流程。”齐砚舟已经抬脚向下走去,步伐稳定,“我以主治医师的身份,申请对重点羁押人员刘振虎进行紧急心理状态评估。凭我的资质和理由,他们必须放行。”
林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将所有劝阻咽了回去,化为一句轻叹:“那你……一切小心。”
齐砚舟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向后挥了挥,随即快步走到街边,拦下了一辆刚好路过的巡游出租车。
车子无声地滑入尚未苏醒的城市脉络。天边刚刚泛起一层死鱼肚般的灰白,建筑物模糊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森冷。他靠在后座,闭上双眼试图养神,但脑海中却如同沸腾的开水,无数线索碎片激烈碰撞:金条底部冰冷的刻字、周正海那条措辞严谨的短信、岑明远哥哥留下的残缺影像、李淑芬那张布满皱纹却眼神复杂的脸……这些原本孤立的信息点,此刻正被一根无形的线飞速串联,指向一个愈发深邃黑暗的核心。
出租车停在监狱肃穆的大门外。他出示证件,简洁地向值班狱警说明了紧急评估的来意。狱警审视了他片刻,转身拨通了内部电话。短暂的交流后,狱警点了点头,示意放行。
监狱内部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冷白色的灯光从头顶均匀洒落,将一切都染上一种非真实的质感。脚步声在光洁的墙壁和地板间来回碰撞,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他跟随引路的狱警,来到一间专用的探视室门前。沉重的铁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电子锁解除,狱警侧身示意他进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压抑。中央一张固定在地面的桌子,中间隔着厚实的防弹玻璃,两侧各有一把冰冷的金属椅子。齐砚舟在靠近自己这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双手平放在冰凉的桌面上,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对面那片空无一物的空间里。
两分钟后,对面那扇铁门也开启了。刘振虎被一名狱警带了进来。他穿着统一的囚服,头发被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脸庞比上次见时消瘦了不少,颧骨高高凸起。然而,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得像磨过的刀锋,此刻正毫无感情地锁定在齐砚舟身上,带着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嘲弄。
他在对面坐下,沉默着,只是用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
齐砚舟同样不言不语,平静地回望,耐心等待着。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了一分钟。忽然,刘振虎抬起了戴着铐镣的右手,伸出食指,用长而硬的指甲,在防弹玻璃的表面,用力划下。
“吱——”
刺耳的噪音在密闭空间里骤然响起。
紧接着,他又连续划了几下,动作快而精准,线条简洁却充满目的性。齐砚舟凝神细看,心脏微微沉了下去——那赫然是一幅建筑的平面示意图,他无比熟悉,正是市第一医院门诊大楼的核心结构。
随后,刘振虎在那幅简陋的“地图”上,选取了五个关键节点,用指甲重重地按压下去,在玻璃上留下了五个模糊却醒目的黑色指印污渍。
齐砚舟瞬间解读出了其中的含义:那五个点,对应的是门诊楼的电梯井核心、主配电房、中央手术区、核心药库以及连接后勤区域的地下通道入口——五个一旦被破坏,足以让整栋大楼陷入瘫痪和毁灭的关键位置。
他的眉头未曾皱起,心跳也维持着原有的频率。他清楚地知道,这绝非善意的情报共享,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测试他反应甚至是引诱他踏入的陷阱。
但他不能流露出任何识破的迹象。
他闭上双眼,集中起近乎枯竭的精神力,最后一次强行启动了预演能力。
三秒。
脑海中的画面飞速翻转,如同镜面反射,自动将刚才看到的平面图进行了空间上的镜像处理——左与右对调,上与下颠倒。整幅图的方位瞬间改变。
镜像反转后的图案,不再属于市一院门诊楼。
它所描绘的,正是此刻他身处的这座监狱,E区监舍的三层平面布局。
而那五个被着重标记的位置,恰好精准地对应了E区三层那五间用于关押特殊人员或进行隔离观察的独立病房。
其中被特别强调的一间,正是刘振虎本人所居住的那一间。
齐砚舟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重新锁定在刘振虎的脸上。
对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扭曲而诡异的似笑非笑表情。
就在这一刹那——
“呜——!!!”
凄厉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监狱的寂静!天花板上的红色警示灯疯狂旋转闪烁,刺目的红光瞬间淹没了冷白的灯光。外面走廊上立刻爆发出密集而慌乱的脚步声、呼喊声、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却足够清晰的指令:
“E区三层发生爆炸!重复,E区三层发生爆炸!立即启动应急封锁!所有人员就位!”
齐砚舟的身体纹丝未动,仿佛浇筑在椅子上的雕塑。他的视线穿透厚重的玻璃,死死钉在刘振虎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刘振虎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将脊背挺得更直,被铐住的双手缓缓地、几乎是优雅地放回了膝盖上,仿佛周遭的混乱与他全然无关。
几秒钟后,探视室顶部的通风口格栅缝隙里,突然渗出了一缕缕刺鼻的黑烟,隐约还能看到一闪即逝的橘红色火光。墙上的监控屏幕画面迅速切换,显示着E区走廊的实时情况——浓烟滚滚,火光已经蔓延开来,人影在烟雾中奔跑穿梭。
有穿着防火服的狱警冒着危险冲入起火的区域试图救人。
一块边缘卷曲、被烧得焦黑的碎片,不知从何处被气浪抛飞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贴着他面前的防弹玻璃外侧滑落,掉在了他这一侧的地面上。
是半张照片。
齐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照片中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早已过时的、九十年代风格的护士服,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手中捧着一个硬壳病历本,站在一家医院的门诊大楼前,背景是市一院那早已被拆除重建的老楼。
他认出来了。
那是年轻时的李淑芬。
他与这位固执而难以捉摸的老太太打过无数次交道,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她。那时的她,还不是岑晚秋那个嘴上不饶人的婆婆,不是那个总是提着保温桶、用骂骂咧咧掩盖关心的老太太,而是一个会对着镜头,露出带着些许羞涩和憧憬笑容的年轻姑娘。
照片的另一半已经被火焰吞噬,只残留下她清晰的脸庞和半个穿着护士服的肩膀。
齐砚舟盯着那张穿越了时光的青春面孔,思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汹涌翻腾。
李淑芬为什么一直明里暗里帮着岑晚秋?
她明明多次咬牙切齿地咒骂,认为是岑晚秋“克”死了她唯一的儿子。
可她却又一次次偷偷给岑晚秋塞自己熬的营养汤,买她喜欢的画,甚至利用自己过去的人脉为她介绍客户……
她是否……早就认识刘振虎?
她是否……也曾经是这张巨大黑网中的一环?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玻璃对面。
刘振虎已经被两名冲进来的狱警架住了双臂,正准备强行带离。在转身被押走的前一刻,他猛地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齐砚舟,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齐砚舟凭借对他口型的熟悉,清晰地读懂了那几个字。
他说的是:你还不明白吗?
铁门在刘振虎身后轰然关闭。
刺耳的警报仍在持续嘶鸣,旋转的红光将探视室内映照得如同地狱入口。
齐砚舟依旧坐在原位,久久没有移动。他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在脑中以慢速重放——指甲划出的平面图、镜像反转后的真相、指向自身的爆炸点、以及这半张适时出现的、属于李淑芬的旧照。
一切都太过精准,太过巧合。
刘振虎不可能凭空精确画出市一院门诊楼的核心结构,除非他早已将这份图纸烂熟于心,准备了不知多久。
这场爆炸也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某个庞大计划中早已设定好的一环。
他要炸毁的,根本就不是市一院。
他是以自己所在的病房为媒介,利用这场混乱,将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或者“信息”送出来。
这半张李淑芬的照片,就是铁证。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是他自己想要揭露什么,还是有人胁迫他,必须用这种方式将信息传递出来?
如果是后者……那个隐藏在刘振虎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齐砚舟终于站起身,四肢因为久坐和紧绷显得有些僵硬。他默默地走出探视室。
在通往出口的走廊上,遇见了面色凝重的值班负责人。对方上前询问情况,齐砚舟只是用职业性的冷静语气敷衍了几句,关于那半张照片,他只字未提。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走出监狱沉重的大铁门,外面天光已然大亮。街道恢复了白日的喧嚣,早点摊蒸腾着诱人的热气,公交车载着昏昏欲睡的乘客缓慢驶过。
他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
一条新消息映入眼帘。
是林夏发来的。
“周律师昨夜离开警局后并未返回律所。今早办公室空无一人,门锁完好无损,但他的手机从凌晨起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完全联系不上。”
齐砚舟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将手机沉默地放回口袋,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晨风吹来,带着都市苏醒的躁动与微凉,掀起了他未曾系扣的白大褂衣角。
听诊器冰凉的胸件挂在他的脖颈上,随着他稳定而决绝的步伐,在胸前轻轻晃动。
前方,市第一医院那熟悉的门急诊大楼轮廓,在朝阳下清晰可见。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未曾有片刻的停顿或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