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猛地灌入口鼻时,齐砚舟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岑晚秋的手腕。
救生艇底部撕裂的声音在水中显得沉闷而骇人,像巨兽的利爪划开皮革。两人瞬间被卷入湍急的暗流,方向感彻底丧失,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齐砚舟咬紧牙关,凭着本能用力蹬水,对抗着水流的拉扯,拼命将岑晚秋拉向自己身边。他勉力抬头看向水面,上方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墨黑,看不见星光,也辨不出岸线的轮廓,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沉没。
防水手电还在他紧握的手中,光束在浑浊的水里划出一道倾斜的、模糊的光柱,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光束扫过时,映出了一块巨大、倾斜、覆盖着厚厚锈迹与飘摇水藻的金属板轮廓——那是一艘沉船残骸的一部分。
“江波号”。
这个名字瞬间在齐砚舟濒临缺氧的大脑里闪过。二十年前因走私案牵连而沉没的中型客轮,案件匆匆结案后,打捞价值不高,就一直被遗弃在主航道外侧的这片深水区,成为航行图上的一个危险标记和渔民口中的水下幽灵。没想到,此刻它竟成了他们绝望中唯一的生机。
肺里的空气正在急速耗尽,火烧般的刺痛从胸腔蔓延开来。
他闭上眼,强行压下溺水的恐慌和窒息感。
第六次预演,在冰冷的江水中,极限启动!
脑海中的画面因缺氧而有些扭曲,但依旧清晰:浑浊的水流中,一小群原本四散的小鱼,忽然改变了方向,绕过一堆疑似锅炉房的废墟,呈现出一个清晰的弧形轨迹,集体向右上方某个点游去。那不是随机的躲避,而是趋光或趋氧的本能——它们正朝着一个存在微弱上升气流的地方聚集。那里,很可能有一个通往沉船内部密闭空气层的裂缝或透气孔!
预演能力在水下艰难地模拟出从他们当前位置出发的路径:先进入前方依稀可辨的、可能是驾驶舱区域的破口,避开一段严重塌陷、可能卡住人的甲板残骸,然后找到一条半塌的通风管道,顺着它向上、向内,就能抵达那个可能存在空气的空间。
睁眼!
时间不等人,氧气即将耗尽。
他立刻松开岑晚秋的手腕(她会意地抓住他的手臂),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自己早已湿透、却依然系着的领带。他动作迅捷地将一端紧紧绑在岑晚秋的腰间,打了个牢固的水手结,另一端则在自己左手腕上迅速缠绕数圈,牢牢固定。
岑晚秋看着他,在水中睁大了眼睛,冰冷和缺氧让她的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地吐出一串气泡。齐砚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又做了一个坚决向上的手势。
她用力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力,向着预演中指示的驾驶舱破口方向奋力游去。
刚游出几米,齐砚舟突然感觉到手腕上的领带传来一股异常的、向下的拉扯力!他猛地回头,手电光束照过去——岑晚秋的右脚踝,被一根从扭曲金属框架中伸出的、锈蚀的铁丝死死缠住了,更糟的是,铁丝末端卡在了一道狭窄的钢筋缝隙里。她挣扎了一下,试图挣脱,反而让铁丝缠绕得更紧,勒进了她的裤脚。
齐砚舟的心一沉,立刻折返,潜到她身边。他一手稳住她的腿,另一只手迅速摸向自己腰间——得益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即使脱了白大褂,那柄锋利小巧的医用手术剪依然别在裤袋的防水夹层里。他掏出剪刀,对准那根锈迹斑斑的铁丝,用力剪下!
“咔!”
一声轻微的金属崩断声在水中响起,铁丝应声而断,一小片暗红色的锈渣随着水波飘散开来。齐砚舟立刻拍了下岑晚秋的手臂,示意危机解除,继续前进。
两人不敢耽搁,重新调整姿势,朝着破口加速游去。
途中,他们必须经过一段严重塌陷、几乎被压扁的甲板区域,只留下一个狭窄的、不规则的空隙。齐砚舟率先侧身挤了进去,用手电仔细照射内部,确认没有悬垂的障碍物或二次塌陷的风险后,才小心地将岑晚秋拉进来。里面的水流相对平缓了一些,但黑暗更加浓重,仿佛实质的墨汁,手电的光束也显得愈发微弱。
就在接近预判的通风管道入口时,齐砚舟的头顶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一根低垂的、被水泡得膨胀的横梁!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他颅骨内回荡,一阵剧烈的钝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
脑子就像被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敲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鸣加剧。连续五次高负荷预演积累的后遗症,在这致命的撞击和缺氧压力下,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太阳穴的血管疯狂跳动,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手指和脚尖开始传来麻木和刺痛的信号,意识像风中的烛火般摇曳不定。
他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失去平衡,连忙伸手扶住旁边冰冷滑腻的舱壁,才勉强稳住。他靠在墙上,紧闭双眼,忍受着这波几乎要摧毁理智的剧痛和虚弱,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能……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昏厥的欲望,几秒钟后,猛地睁开眼,眼神虽然布满血丝,却重新凝聚起钢铁般的意志。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将所有软弱抹去,然后抓住岑晚秋的手,继续向前!
终于,在前方手电光束的尽头,出现了一点不同于周围水域的、微弱的反光。
是空气与水面交界处特有的折射光!
他们找到了!
求生的本能激发出了最后的力量,两人手脚并用,拼命朝着那点亮光游去、爬去。最后一段路是一个近乎垂直的、滑腻不堪的竖井,内壁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几乎没有着力点。齐砚舟用肩膀顶住岑晚秋的脚,奋力将她向上托举,自己则紧随其后,用指甲抠进青苔下的缝隙,一点点艰难向上。
当他终于破水而出,脑袋冲出那层救命的空气时,他如同濒死的鱼般,张大嘴巴,贪婪地、剧烈地吸入了第一口空气!
空气里充满了浓重的霉味、铁锈的腥气、还有陈年积水的腐臭,但对于几乎窒息的肺部来说,这无疑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甘霖。紧接着,岑晚秋也在他身边浮出水面,同样剧烈地咳嗽、喘息着。
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不大的小房间,大部分浸在水中,只有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因为顶部结构变形产生了裂缝,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气囊。微弱的天光(可能是月光或远处城市的反光)从顶部的裂缝中渗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四周是歪斜倾倒的仪表盘、断裂垂落的电线、还有墙角挂着的、早已锈蚀成一团的半截老式通讯器。
这里是沉船“江波号”的报务室。
他们赌对了,找到了这个暂时的避难所。
齐砚舟背靠着冰冷湿滑、布满锈蚀的舱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火辣辣的疼痛和全身肌肉的酸楚。身上的湿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汲取着本已不多的体温,冰冷刺骨。他想抬起手,用手电再仔细检查一下周围环境,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如此厉害,甚至连按动那个小小的开关都变得异常困难,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岑晚秋坐在他旁边的半截柜子上,同样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但她的呼吸也在慢慢平复。她转过头看他,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有些颤抖:“你……你还行吗?”
“能……撑住。”齐砚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就是……脑子有点……不听使唤。”过度的精神透支和冷水浸泡,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颅内搅动。
岑晚秋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只仍在无法控制颤抖的、冰冷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凉,却带着一种试图传递温暖的坚定。
外面,江风穿过沉船千疮百孔的躯体,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不时有金属疲劳的“吱呀”声或重物松动的“咔哒”声传来,提醒着他们所处的环境有多么脆弱和不稳定。整艘沉船仿佛一个在江底呻吟的巨人残骸。
两人在冰冷的空气和死亡的阴影中,静静地依偎着,保存体力,恢复着微弱的体温和精力。
不知过了多久,齐砚舟稍微恢复了一些气力,他抬起头,透过头顶那道狭窄的裂缝,望向外面。裂缝外是沉沉夜色,但在远处海岸线的方向,他看到了交替闪烁的红蓝色光点——那是警灯和救援指示灯的光芒!
更近一些的江面上空,有规律的光柱正在缓缓扫过——是警用直升机的探照灯!
有一次,那雪亮的光柱恰好掠过“江波号”沉船的大致位置,虽然未能穿透裂缝直接照进他们所在的报务室,但那强烈的光线瞬间照亮了舱壁外部一大片区域,将锈蚀的金属和飘荡的水草映照得清清楚楚。
他们也看到了光。
他也看到了希望。
齐砚舟依旧靠着舱壁,没有做出任何大幅度的动作。他知道,盲目地呼喊或制造动静,在复杂的沉船结构中和巨大的风浪声背景下,很可能徒劳无功,甚至消耗宝贵的体力。
但只要他们还活着,只要救援力量还在搜寻,就总有机会。
他侧过头,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岑晚秋。
她正微微仰头,专注地盯着裂缝外那方狭小的夜空,眼神在经历了落水、窒息、寒冷和绝望的连续冲击后,出乎意料地变得清醒而沉静,最初的惊惧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等待和坚韧。她知道恐惧无用,只能等待。
齐砚舟低头,看了看依旧紧紧连接着两人腰间的、那条湿透的深色领带。
它还在,这个脆弱的联结还在。
他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仿佛这领带是最后一道护身符。
“待在这里,别动,保存体力。”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是气音,“等他们……靠得更近再说。”
岑晚秋点头,同样轻声回应:“你……别松开我。”
“不会。”他承诺道,用尚在颤抖的手指,将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领带末端重新检查、勒紧,确保它不会在无意识中松脱。
外面的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呜咽声变成了尖啸。整艘沉船随之发出更加明显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和晃动感,仿佛这具水下的钢铁棺椁随时都会在下一个浪头或自身重量的压迫下彻底崩解。但他们所在的这个报务室角落,似乎是整体结构相对坚固的部分,短时间内应该还能支撑。
齐砚舟闭上眼睛,试图休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已经到达极限,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眠。但他不敢睡,甚至不敢真正放松警惕。在这种绝境中,意识一旦松懈,体温会更快流失,身体机能会加速衰竭,可能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强迫自己保持一种半清醒的警戒状态,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每数到十次,就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裂缝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看看光柱的位置有没有变化,听听除了风声水声还有没有其他动静。
第三次强迫自己睁眼时,他发现那探照灯的光柱又一次扫了过来。
而且,这一次,明显更近了!
直升机旋翼搅动空气的“嗡嗡”声也变得清晰可闻,正由远及近,最终似乎悬停在了沉船所在水域的上方不远处。
他轻轻用胳膊碰了碰紧挨着他的岑晚秋。
她立刻警醒地抬起头。
齐砚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头顶的裂缝。
岑晚秋会意,两人一起屏息凝神,望向那道生命的光源。
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天神之眼,再次缓缓扫过漆黑翻滚的江面,然后……又一次,短暂地掠过了“江波号”沉船突出水面的部分残骸!这一次,光线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透过他们头顶裂缝旁另一个更小的缺口,斜斜地照进了报务室,冰冷而刺目的白光刹那间照亮了齐砚舟和岑晚秋沾满污渍和水珠的脸,照亮了他们紧握的双手,也照亮了周围锈迹斑斑的仪器残骸。
他们没有躲藏,也没有刻意挥手——在这么远的距离和复杂的光影条件下,大幅度的动作未必能被清晰捕捉,反而可能消耗体力。
如果对方是在认真搜寻可能的幸存者,那么这一瞬间的光影变化,应该能被敏锐的观察员或机载设备捕捉到。
如果看不到……
那就只能继续坚持,等待下一次机会,或者……听天由命。
直升机似乎在进行网格化搜索,光柱离开沉船区域,开始向旁边移动,扩大搜索范围。当光线再次远离,报务室内重归昏暗,只剩下裂缝外那一点点微弱的自然光。
齐砚舟重新靠回冰冷的舱壁,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湿透的衣服渗透进来,侵蚀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正在因为失温而变得僵硬、麻木,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这种状态,撑不了太久了。
但他依然在支撑。
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绝境中的、永不折断的标枪。
岑晚秋将身体更紧地挨着他,试图分享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她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保存体力,默默忍耐着寒冷、恐惧和漫长的等待。齐砚舟知道,她也在忍,在等,用她自己的方式,和他一起对抗着绝望。
时间在冰冷、黑暗和无声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如同凝固。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外面持续的风声和水声中,忽然混入了一丝新的、不同的声响。
不是风声变调。
也不是江浪拍击。
是……直升机旋翼转动节奏发生了变化!
那“嗡嗡”的声音变得更加稳定,而且……正在调整方向!
它似乎在调头,重新评估某个区域,然后……正朝着“江波号”沉船这个方向,径直飞来!
齐砚舟猛地睁开双眼,眼底最后一丝疲惫被锐利的光彩取代。
他深吸一口冰冷腐臭的空气,用尽力气坐直身体,同时拉着岑晚秋的手臂,帮助她一起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搀扶着,在这个狭小、积水的空间里站稳,然后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着头顶那道透进光与希望的裂缝。
来了!
雪亮、炽烈、如同实质般的光柱,再次从天而降!
这一次,它没有一扫而过。
光柱稳稳地、精准地停住了。
就停在了“江波号”沉船顶部,他们所在报务室的正上方区域!
紧接着,穿透风声和浪声,一个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带着电流杂音却无比清晰、无比有力的声音,如同神谕般从夜空中隆隆传来:
“下面的人!请回应!我们看到你们了!保持位置!救援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