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驾驭着法器,自幽静山谷返回了镇渊堡。
他没有在外围区域逗留,而是径直朝着那三座并排而立、风格迥异的巨大阁楼飞去。
远远地,便看到了居中那座通体呈青黑之色、风格古朴厚重的“守朴阁”。
他收敛气息,降落在守朴阁前那片以同样青黑石板铺就的广场上,步伐沉稳地走向那扇开启的厚重大门。
然而,刚一踏入阁内,一股凝滞而压抑的气氛便扑面而来,与他离去时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
阁内那处用于议事的开阔前厅里,人影幢幢,此次前来的守朴观门人,竟几乎全数在场。
乾姓老者与陆坤这两位通脉境强者并未落座,而是并肩立于厅中,两人面色沉凝,虽未刻意散发威压,但那无形的低气压已然让整个前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而另外四位凝神境弟子——石锋、柳莺、赵松、林晨——也并未在各自挑选的石室中静修,而是聚集在两位师长面前,神色各异。
就在裴炎纳闷为何此时他们都集中在此处时,裴炎目光所及,瞬间便捕捉到了异常之源——赵松。
这位平日也算注重仪容的内门弟子,此刻半边脸颊赫然肿起,一片青紫色的淤痕清晰可见。
在他那凝神境的修为衬托下,这皮肉伤显得微不足道,但挂在那张脸上,在此刻的情境中,却散发出一种刺眼的羞辱意味。
柳莺站在他身侧,秀眉紧蹙,眸中交织着关切与未散的愠怒。
林晨则双拳紧握,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懑。
即便是向来冷峻的石锋,紧抿的嘴唇和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完全掩饰的厉色,也昭示着他内心绝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初来乍到便与人冲突?还吃了亏?”裴炎心念电转,种种可能性瞬间掠过脑海。
能让一位凝神境修士带着如此明显的“标记”回来,显然不是生死相搏,更像是某种刻意为之的“教训”,带着强烈的羞辱性质。
是意外招惹了地头蛇,还是……与陆坤师叔初时告诫的“本土”与“外界”修士之间的微妙关系有关?
他不动声色,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既表明了他跟其余四人不是一起外出,但是这种表面上的不合群,在那位陆坤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此时见裴炎出现,也只是眼皮挑了一下。
此时,陆坤阴沉的声音打破了厅中的死寂,他目光如刀,刮过石锋等四人,语气中的不悦毫不掩饰:
“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才出去半天功夫,怎么就弄成这副德行回来?”
这显然并非针对赵松个人受伤,而是对这群初来者如此快便惹上麻烦,且有人受伤的局面感到不满。
裴炎心下明了,自己回来的时机倒是巧了,正好赶上这场“询问”。
面对陆坤的质问,石锋上前一步。
作为此行凝神境弟子中修为最高、也最为沉稳之人,由他陈述最为合适。
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冷硬,但叙述条理分明,将事情经过缓缓道来:
“回禀陆师叔,乾师伯。
我等四人先前一同外出,本意是循例熟悉一下镇渊堡内的环境,尤其是南市交易区域。
行至一处摊位时,赵师弟看中了一件‘铁甲犀’的独角材料,品质尚可,于炼器有些用处。
当时赵师弟正与摊主议价,已基本谈妥,准备交易时,旁边突然来了另一伙人,约莫有四五个人,但是没想到对方其中一人也看上了那件材料。”
石锋语速平稳,但说到此处,语气中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寒意:
“那摊主倒也守信,言明是赵师弟先看中,正准备完成交易。
岂料对方那人,不知如何竟看出了我等出身南陨之地,当即出言不逊。”
他略一停顿,似在回忆那不堪的言辞:
“那人讥讽说,‘南陨那等穷乡僻壤出来的修士,这铁甲犀角落到你们手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前厅内的空气仿佛又冷了三分。
石锋、柳莺等人皆是守朴观内门精英,在南陨之地何曾受过这等针对出身地域的公然鄙夷?
“我等知晓初来乍到,不宜多生事端,更记得师叔此前关于‘外界修士’的告诫。”
石锋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痕迹,
“当时虽心中愠怒,但我以眼神示意,众人皆强行按捺,并未与之争执。
赵师弟也主动放弃了那件材料,准备离开,意在息事宁人。”
此时石锋语气一转。
“岂料对方见我等退让,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
石锋的声音愈发冰冷,
“那人又嗤笑一声,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
‘我就说嘛,他们这群乡巴佬,身上怕是连够数的玄石都掏不出来,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这一下,已是赤裸裸的人格侮辱,将他们的退让曲解为匮乏与无能。
“听到此言,纵使我等再有顾忌,也难忍此辱。”
石锋坦然承认了当时的情绪,
“林师弟当即出声质问对方是否故意寻衅。”
对方见我们终于被激怒,非但不惧,反而脸上嘲弄之色更浓,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刻。
“怎么?还想动手?”
那人嚣张道,随即目光在我们锋四人身上逡巡,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审视意味。
然后接着说道看你们这穷酸样,也不知道是南陨三派哪一家的?羽霄阙只收女弟子,你们不像;
千幻门的人虽然惯会装神弄鬼,但皮相大多还过得去;
哼,看你们这副德性,八成是那最不中用的守朴观出来的吧?
话音未落,对方那几人顿时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声音刺耳,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石锋说到此处,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显然当时的处境让他愤懑无比。
在裴炎看来,这已不再是针对个人的挑衅,而是直接践踏了他们所代表的宗门尊严!此乃宗门弟子绝不可触碰的逆鳞,果不其然,石锋接下来继续说起当时的情形。
赵松再也无法忍耐,猛地踏前一步,周身灵力激荡,便要出手教训那口出狂言之徒。
石锋、柳莺、林晨也同时气机勃发,剑拔弩张。
然而,就在赵松身形刚动的刹那——
对方人群中,一个自始至终都抱臂而立,神色冷漠,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姿态的瘦高黑衣男子,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犹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黑衣男子便已跨越数丈距离,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了赵松面前。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引动多大的灵气波澜。
石锋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得分明,那黑衣男子仅仅是简简单单地一个侧身、沉肩,然后看似随意地向前一靠!
“嘭!”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赵松甚至连有效的格挡或闪避都未能做出,护体灵光如同纸糊般瞬间破碎,整个人如同被一头洪荒蛮兽正面撞上,毫无悬念地倒飞出去,狼狈地砸翻了街边一个摊位,杂物散落一地。
电光火石,胜负已分。
守朴观这边,修为最高的石锋,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黑衣男子身上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分明也是凝神境中期,与他自身境界相仿!
但对方方才那一下,无论是骇人的速度、对时机的精准把握,还是那看似简单一靠之中蕴含的、沛然莫御的雄浑法力,都远超出他的认知!
他甚至生出一种无力感——若换做自己,恐怕也难以接下这石破天惊的一撞!
林晨急忙上前将赵松扶起。
此时的赵松脸色惨白,气息紊乱,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这一靠,伤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脸部,还有那种被绝对力量瞬间碾压带来的震撼与深入骨髓的屈辱。
其实他当时伤得不算太重,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震撼。
守朴观四人,一时间面如死灰,之前积攒的所有怒火与勇气,在这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们这些在南陨之地备受瞩目的内门天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何为天外有天,何为云泥之别。
那黑衣男子一击之后,并未趁势追击,只是用那双冷漠得不含丝毫情绪的眼睛,淡淡地扫过僵立当场的石锋等人,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仿佛看待蝼蚁般的嘲讽。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冰冷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也透过石锋的叙述,重重砸在这守朴观的前厅里:
“南陨之地……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
龟缩在那弹丸之地坐井观天,早已跟不上时代。
你们这些所谓的‘精英’,也该出来见见真正的世面了,免得还活在自己的幻梦里,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话语,并非歇斯底里的辱骂,而是一种更令人难堪的、源自骨子里的轻蔑与全盘否定。
仿佛在他眼中,南陨之地和从那里出来的人,本身就是落后与不堪的代名词,连让他认真动怒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基于某种“现实”般认知的鄙夷,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杀伤力,更让人感到无力与憋屈。
石锋等人当时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胸中气血翻腾,羞愤欲死。
然而,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在对方那深不可测的背景面前,他们纵然有万般不甘,千般愤怒,却连拼死一搏的念头都显得苍白可笑——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最终,石锋死死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我们走。”
四人搀扶着心神受创的赵松,在那伙外界修士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和周围路人复杂的注视下,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那是非之地,一路沉默地返回了这守朴阁。
石锋的叙述到此结束,前厅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乾姓老者眼帘低垂,面无表情,深邃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让人猜不透其心中所想。
陆坤的脸色则是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意未平,但这怒意之中,究竟有多少是针对外界修士的嚣张跋扈,有多少是对己方弟子实力不济、轻易受辱的失望,亦或兼而有之,难以分辨。
裴炎静静地立于阴影之中,听完整个经过,心中波澜微起,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明晰。
他没想到,南陨之地修士在此地的处境,竟是如此不堪。
陆坤师叔之前的警告言犹在耳,此刻便以这样一种羞辱性的方式得到了印证。
这绝非简单的个人冲突,而是源于地域性的歧视和根深蒂固的实力鸿沟。
“同是凝神境中期,实力差距竟能如此悬殊?”裴炎暗自思忖。
他并非怀疑石锋的判断,而是这事实在冲击他对修行界的认知。
南陨之地的传承、资源、乃至修炼环境,与这外界主流相比,差距难道真的已经大到这般地步?
那黑衣男子所展现出的,是一种更高效、更凝练、或者说更“正确”的力量运用方式?
他看着前方赵松脸上那刺眼的淤青,又看了看石锋、柳莺等人脸上那混杂着屈辱、愤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无措,心中那份初来时的谨慎与危机感,不由得再次拔高。
“看来,在这镇渊堡,‘南陨之地’出身的标签,带来的不便与潜在危险,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裴炎心中暗忖,但这感慨并非出于对石锋等人的共情或义愤,而是一种基于冷酷现实的评估。
这意味着,他这位挂着守朴观名头的修士,在这龙蛇混杂的堡垒之内,恐怕也要天然地承受这份“原罪”,行事需如履薄冰,加倍小心。
否则,类似今日的麻烦,很可能在不经意间便找上门来,且一旦应对不当,后果恐怕不止是脸上挂彩这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