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钟楼上的风刮得脸生疼,手心里那两枚铜铃还在微微发烫,那是刚才那一阵乱响留下的余温。
七声。
这不是什么狗屁暗号,这是轲生在跟我说:他还没死,但他快不行了。
那帮孙子没拿到想要的东西,要是拿到了,这会儿就不是发那个“鱼已咬钩”的信号来钓我,而是直接带着大军或者杀手来抄我的老窝了。
他们现在比我还急,轲生是个硬骨头
我闭上眼,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遍遍推演现在的局面。
如果我是那个审人的,手里有个死活不开口的硬茬,我会怎么办?
我会想尽办法转移他。
书院不安全,这地方到处都是我的人,他们得把轲生弄出去,弄到一个能慢慢折磨他的地方。
城门封了,城墙上有我的人死盯着,除非他们能飞,不然就只能……
我猛地睁开眼,转头看向柳媖:“把‘信风学徒轮值簿’拿来。”
柳媖吓了一跳,赶紧把册子递给我。
我翻得很快,纸张哗啦啦作响,最后停在了昨天的夜值名单上。
“陈六”。
那个假名字,那一栏下面,密密麻麻记着他昨晚巡查的路线。
这小子是个细心鬼,装样子也装得像。
先去了东墙边的老井,又去了南边走廊的灶房,最后晃悠到了西面库房的那片残垣断壁底下。
东、南、西。
这哪里是巡查,这分明是在踩点。
这三个地方,在地面上看着没什么关系,甚至隔着老远。
但在地底下,这正好是书院那条废弃了八百年的排水主道的走向。
那条道是战国时候修的,早就干得能跑马车了,入口就在那片断墙下面。
他们想走地道运人。
我想明白了,心里的火反而压下去了。人一旦看清了路,就不慌了。
“去叫墨鸢。”我把册子往桌上一丢,“去密室。”
墨鸢来得很快,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机油味和锯末味。
“那套‘响鼓傀儡’的竹管子,还能改吗?”我没废话,开门见山。
墨鸢愣了一下:“改?怎么改?改成连弩?”
“不,改成听诊器。”我指了指脚底下的石板,“我要听地底下的动静。你那个竹管阵列,原来是靠风吹弄出脚步声吓唬人的,现在我要你把它反过来用。把所有的竹管口都封死,接上空陶瓮,瓮口蒙上一层最薄的猪皮,埋在南边那条主道的岔路口泥土里。”
墨鸢是个聪明人,眼睛立马就亮了:“这是……古法里的‘听瓮’?只要有人从地道里走过,带起的风和震动,传到瓮里,就会引起共鸣?”
“对。”我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要让他们还没露头,呼吸声就先传到我耳朵里。这声音不用大,像鬼叫唤就行。”
“可要是太安静了,他们会不会起疑心?”墨鸢皱着眉,“那是条废道,我们要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反倒像是个口袋阵。”
“那就给他们稍微来点‘惊喜’。”
我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书院北面那座废弃的砖窑上。
“找几十个嗓门大的星民学徒,去北边旧窑那边。每隔十步给我插一个陶哨,定个时辰就吹两下短的。再让人在那边来回跑动,把动静闹大点,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北边布下了天罗地网,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搜人。”
我要让他们觉得,我姜月见确实急了,乱了,把所有的兵力都压在了可能有出口的北边,从而彻底忽略南边那条看起来“安全”的生路。
真正的刀子,从来都是藏在袖子里的。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稍微小了点,但那种阴冷的湿气更重了,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坐在桌案前,提笔写下了第三道假命令。
这封信不是给李承泽的,也不是给墨鸢的,是写给那帮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看的。
“星图已毁,赤壤君欲弃西域,密诏返咸阳。”
我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有好几笔都透着一种气急败坏的顿挫感,甚至还有一处墨迹未干就被袖口蹭花的痕迹。
最后盖印的时候,我特意找了块石头,把那枚私印的边缘磕坏了一角,盖出来的印泥残缺不全,像极了仓皇逃窜时的狼狈样。
写完,我把它塞进了一截断掉的竹筒里。
“把阿吉叫来。”我对门外喊了一声。
阿吉是个孤儿,只有十六岁,是我们在路上捡回来的。
这孩子脸上有一道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的旧伤疤,看着狰狞,其实心细如发,也是我在“星民”里培养的最忠诚的死士之一。
阿吉进来了,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神亮得吓人。
“阿吉,这趟活儿,可能会死。”我看着他,没瞒着。
“命是大人给的。”阿吉的声音还在变声期,公鸭嗓,但很稳,“大人让阿吉死哪儿,阿吉就死哪儿。”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命贱如草,谁给口饭吃,给点尊严,就把命卖给你。
“我不让你死。”我把竹筒递给他,“我要你演一场戏。把衣服撕烂点,身上弄点泥和血,从西边库房那个破窗户翻出去,别走大路,往城外的流民营跑。跑得越狼狈越好,要是有人拦你,你就这一句话——‘大人要跑了,我也得活命’。”
阿吉接过竹筒,重重地磕了个头,一句话没多说,转身就没入的黑暗里。
他就是那个要把消息递出去的“逃兵”。
不出半天,那个潜伏在暗处的细作“陈六”,一定会知道这个消息。
我要让所有的敌人都相信:那个不可一世的赤壤君,那个要把大秦带向世界的姜月见,现在怕了,乱了,甚至准备丢下这一摊子烂摊子跑路了。
我们的体系要崩了。
只有让他们觉得我们要崩了,他们才会大意,才会觉得机会来了,才会迫不及待地带着轲生这个“重要证人”往外冲,去邀功请赏。
这一招,叫示敌以弱,请君入瓮。
到了下午,雨彻底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承泽一身泥水地跑进来,也没行礼,直接趴在地图上指给我看:“大人,神了!玉门关外三十里,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破村子里,突然冒出来三匹快马,看那马蹄印,是往回跑的,行踪鬼鬼祟祟,而且一直在绕圈子。”
我点点头,手里端着一杯早就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那是复辟派埋在边市的接应桩子。他们收到‘好消息’了,这是回去报信,或者是准备接应。”
他们终于要动手了。
只要他们一动,那就是死局。
入夜,我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书院所有的灯烛,除了几处偏院之外,全部熄灭。
我要把整个书院变成一座鬼蜮。
而在那几处亮着灯的偏院里,我要让人影绰绰,大声争吵,甚至摔杯子砸碗,营造出一副高层正在激烈内讧、争吵不休的假象。
与此同时,李承泽带着他那一百个最精锐的刀斧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南边地道出口的那片灌木丛里。
那是片乱石滩,平时根本没人去。
墨鸢带着人,早就爬上了出口上方的山崖,那一堆堆早就准备好的滚石和檑木,都被粗麻绳拴得死死的,只等着最后的一刀。
我没有选择在半路上截杀,也没选择去堵那个入口。
我在等他们自己走出来。
我不再等着抓他们的破绽,我是亲手把衣服撕开,露出一块鲜红的肉,告诉他们:来吃啊,这里有破绽。
只要他们敢张嘴,我就崩碎他们满嘴的牙。
四更天。
天地间黑得像口锅底,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怪叫。
我站在山崖顶上的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夜风把我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
这地方视角最好,能把整个南边的荒滩尽收眼底。
我手里紧紧握着那枚主铃,另一只手按在那个连着地底的铜管听筒上。
起初,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灌进去的呼呼声。
就在我以为自己是不是算错了的时候,一声极轻微的、像是蜜蜂震动翅膀一样的“嗡”声,顺着铜管传了上来。
来了。
声音很细,很杂,但在这一片死寂里,却清晰得像是贴在耳边打雷。
那是脚步带动的气流,撞击在陶瓮猪皮上发出的共鸣。
一声,两声,三声……
我闭上眼,在脑子里数着。
这脚步声不对劲。
前面的脚步很轻,很快,那是探路的斥候。
中间的脚步声很沉,很拖沓,像是有人抬着什么重物,或者是有人走不动道被拖着走。
轲生。
他肯定是被绑着,嘴被堵着,甚至可能已经被打断了腿。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疼,但这疼让我清醒。
人数大概在二十个左右。
二十个全副武装的死士,押着一个人。
我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黑暗中的李承泽做了一个“按兵不动”的手势。
真正的猎物还没全部进笼子呢,急什么。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书院北面那座废弃的砖窑方向,突然火光冲天。
“杀啊——!”
“救出信使!冲出去!”
一阵震天的喊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那是佯攻。
几名黑衣死士像是疯了一样从暗处冲出来,高喊着早就编好的口号,不要命地往李承泽故意留下的那个“假营地”里冲。
他们是在用命,给南边的这支队伍争取时间。
他们以为把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南边就安全了。
我看着北边那冲天的火光,听着那惨烈的厮杀声,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
演得真像啊。
可惜,你们救的,不是什么信使。
是我给你们准备的一口大棺材。
铜管里的嗡鸣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铁甲摩擦石壁的声音。
他们正在加速。
他们以为外面已经是乱成一锅粥的无主之地,只要冲出这个洞口,就是天高任鸟飞。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让我的头脑前所未有的冷静。
那嗡鸣声就像是死神的倒计时。
走到中段了。
再往前一百步,就是那个一旦塌下来,神仙也难救的死胡同。
我慢慢地把手举过头顶,李承泽在下面,墨鸢在上面,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我的这只手。
只要我的手一落下,这条废弃了八百年的地道,就会变成这二十几个人的坟墓。
不,不能急。
我要的不光是他们的命,我要的是把那张躲在幕后的大网,连根拔起。
铜管里的声音变了。
那种沉重的拖沓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怪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那是有人在用刀柄敲击石壁。
那是……某种确认方位的信号?
不,那是轲生!
他在给我们报信!他在告诉我们他在队伍的什么位置!
这个傻子,这种时候了,还在想着怎么让我们别误伤了他。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但手依然稳稳地举着。
“李承泽。”
我对着黑暗低声喊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这种极度的安静中,足够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把南道出口给我封死。”
不是抓,不是杀。
是封死。
我要把这个口子堵上,然后像捉瓮中之鳖一样,把他们一个个逼到绝望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