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那边静得反常。
这种安静不是没人说话,而是像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得让人胸口发闷。
整整三天,驿道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往日里哪怕是刮风下雨都要按时送达的邸报,这次彻底断了档。
赵高那条老狗,这是把路给封死了。
他在赌,赌我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咸阳翻脸,赌我不知道宫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可惜,他忘了我手里有什么。
第四天凌晨,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没散尽。
一匹快马撞开了清晨的寂静,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那声音急促得像是在敲丧钟。
来的不是普通的驿卒,而是御前带刀侍卫。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宣旨的太监。
那侍卫翻身下马,从贴身的皮甲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双手递给我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上面带着他的体温。
嬴政的亲笔朱批。
展信一看,字迹潦草,墨迹甚至透过了纸背,那是他在极度震怒之下写出来的。
“卿所奏俱悉,交卿全权处置,凡涉‘癸字’者,格杀勿论。”
八个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我合上卷轴,长出了一口气。
嬴政不是傻子,他终于看清了赵高的真面目。
这哪里是什么权臣跋扈,那个“癸字十三房”分明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又搭了一个只听赵高号令的小朝廷。
这是在挖他的祖坟。
可是,这道旨意太重了。
“全权处置”,这四个字看着是信任,实际上是个烫手的山芋。
如果我现在带着大军杀进咸阳,那就是清君侧,不管成不成,以后史书上我都得背个“权臣”的名声。
赵高要是反咬一口,说我伪造圣旨,带兵逼宫,那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必须有人先替我进去。
得有人进宫,去给嬴政递个台阶,顺便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一点。
“叫轲生来。”我把卷轴随手扔在桌上。
没一会儿,轲生进来了。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纱布外面套着件宽大的袍子,脸色有点白,但脊梁骨挺得像杆枪。
“坐。”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轲生没坐,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卷轴,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透着股聪明人特有的通透:“老师,您是想让我去咸阳?”
这小子,心思就是快。
“敢吗?”我问得直接。
“有什么不敢的。”轲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白牙,“这条命是老师捡回来的。再说,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差点弄死我的‘癸字’房,到底是个什么阎王殿。”
“不是让你去送死。”
我站起身,走到墨鸢的工作台前。
那里摆着一副刚打磨好的半身甲,青铜的颜色暗沉沉的,看着不起眼,但若是用指节敲上去,回声沉闷,那是经过冷锻处理的好东西。
“墨鸢,给他穿上。”
墨鸢走过来,动作麻利地帮轲生扣上甲片。
她在扣护心镜的时候,手停了一下,指着那下面的一排不起眼的铜钉说道:“记住了,这七个钉子下面,藏着七个特制的响铃。每一个音都不一样。”
轲生低头看了看:“这有什么讲究?”
“这是保命符。”墨鸢冷着脸解释,“这铃铛的材质特殊,和老师手里那对母铃是一炉出来的。一旦你在宫里被扣住了,或者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说不出话,你就按特定的节奏敲这几个钉子。只要不是隔着千山万水,老师这边就能通过母铃的震动,知道你是死是活,在哪儿被人堵了。”
这种声学共振的小把戏,在这个时代就是神迹。
轲生摸了摸那冰凉的铜钉,眼神亮了:“懂了。敲两下是平安,敲三下是有诈,乱敲就是让我赶紧跑。”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了他,“除了这身皮,我还给你准备了点‘土特产’。”
我拍了拍手。
几个星民抬着十个沉甸甸的木箱子走了进来。
箱子打开,里面是用稻草垫得严严实实的陶俑。
这些陶俑做得精细,眉眼生动,看着跟兵马俑差不多,就是个头小了一圈。
“这是咱们书院给陛下进贡的‘祥瑞’。”我指着那些陶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也知道,赵高最喜欢在陛下那儿显摆他懂‘新奇玩意儿’。这十个陶俑,里面装的可不是泥巴,是那天炸死那几个刺客的‘好东西’。”
轲生的眼皮跳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得有点坏:“老师,您这是要让我带个火药桶进宫啊。”
“不是火药桶,是礼花。”我纠正道,“只要不去碰那个封口的蜡封,这玩意儿比石头还稳当。但要是有人手贱,非要凑近了拿火烤着看……”
后面的话我没说,但意思很明白。
“另外,”我转头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柳媖,“东西弄好了吗?”
柳媖走上前,递过来一份文书。
那是风议堂连夜赶制的“通关文牒”。
上面的印章、格式,甚至是纸张的陈旧程度,都跟真的毫无二致。
“从现在起,你就是‘西域特别使节’。”我把文书拍在轲生胸口,“你这次进京,名义上是替我在西域搜罗到了这批神像,特地赶回来献给陛下的。风议堂那边我会安排人造势,让你这一路走得大张旗鼓,让全天下都知道你要去送礼。”
越是高调,赵高就越不敢在半道上动黑手。
他要是敢截杀“进贡使节”,那就是在打嬴政的脸,这罪名他背不起。
轲生接过文书,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怀里,单膝跪地:“学生领命。这一趟,定要给那老狗送份大礼。”
轲生走了。
带着十个装满死亡与毁灭的箱子,像个愣头青一样,大摇大摆地上了去咸阳的官道。
我站在书院的了望台上,看着他的车队消失在烟尘里,心里却没有面上那么轻松。
赵高不是傻子。
轲生前脚刚走,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李承泽传回来的密报。
“大人,赵高动了。”李承泽的声音有些急,“他借口‘宫禁修缮’,把内谒者通往勤政殿的三条路全封了。现在进宫送东西,都得先经过他的私库盘查。还有,陛下身边的两个贴身宦官,昨晚突然‘病死’了,换上来的全是生面孔。”
我听着,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打。
这老东西,反应够快的。
他是怕轲生见到嬴政。
只要把轲生拦在勤政殿外面,那些陶俑就会被扣在他的私库里。
到时候,他是想毁尸灭迹,还是想反咬一口说我送进去的是毒物,全凭他一张嘴。
如果是以前,这招确实能把我堵死。
毕竟宫里的路,都在他脚下。
但我既然敢让轲生去,就没指望他能顺顺利利地走正门。
“柳媖。”我回过头。
柳媖立刻上前:“在。”
“每年开春,少府是不是都要给陛下呈报这一年的‘新器图样’?”我问。
这是秦国的规矩。
少府掌管天下工匠,每年都要把新研制出来的兵器、农具画成图册,送给皇帝御览。
这是祖制,就算是赵高,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废了老祖宗的规矩。
“是。”柳媖点头,“今年的图册已经编好了,负责送审的是少府的一位老令史,叫张伯,还是咱们楚国的老乡,当年受过您的恩惠。”
“很好。”
我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
那是这几天我让风议堂的人,根据那晚审讯出来的口供,一点点拼凑出来的“癸字十三房”在咸阳的分布图。
哪里是暗哨,哪里是私牢,哪里是他们藏匿兵器的地方,上面标得清清楚楚,红色的朱砂点得像是一滴滴血。
“你亲自去一趟。”我把绢帛递给柳媖,“想办法联系上张伯。让他把这张图,夹在今年那本《新器图录》的最末页。”
柳媖愣了一下:“夹在……图录里?那可是要呈给陛下看的,万一被赵高的人翻出来……”
“就是要让陛下看。”我冷笑,“赵高防得住活人,防得住奏折,但他防不住规矩。少府送审图录,那是‘公事’,是‘技术’,他手下那些太监看不懂图纸,只会数页数。你让张伯在这张图的旁边,批注一行小字——‘此型器物结构复杂,似与此次叛案有关,请陛下圣裁’。”
这么一来,这就不是告密信,这是一份“技术说明书”。
只有嬴政那种多疑又聪明的人,看到这张突兀的图纸,才会瞬间明白其中的深意。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唯一能绕过赵高的眼线,直插他心脏的一刀。
接下来的七天,日子过得极慢。
每一刻钟都像是在煎熬。
我坐在书房里,听着窗外的风声,手里捏着那枚母铃,却始终不敢用力握紧,生怕错过了哪怕一丝微弱的震动。
直到第七天的深夜。
阳关的天空黑得像锅底,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就在我准备吹灯的时候,手里的母铃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那种清脆的响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像是被重锤砸过的嗡鸣。
紧接着,是一连串急促而混乱的震动,毫无章法,像是有人在剧烈挣扎中无意触碰到了开关。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出事了。
但我没动。这种时候,乱动就是添乱。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震动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窗外极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火光。
那是咸阳的方向。
即使隔着几百里,我也能感觉到那股冲天而起的火气。
那是真火,是大火。
第二天中午,消息终于传回来了。
李承泽冲进书房的时候,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脸上全是灰,但眼睛亮得吓人。
“炸了!大人,炸了!”
他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一口,喘着粗气说道:“昨晚咸阳宫偏殿起了大火!对外说是‘烛火不慎’,走了水。但咱们的人看得真切,那火是从赵高的私库里烧起来的!”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一半。
“赵高呢?”我问。
“伤了!”李承泽一拍大腿,解恨地说道,“听说那时候他正带着人去查验轲生送去的那些箱子。这老狗疑心重,非要让人把箱子撬开看。结果不知怎么的,火光一照,那陶俑直接就崩了!当时就炸翻了一片,赵高虽然跑得快,但左手还是被火油给泼上了,烧得跟炭似的,据说当场就疼晕过去了。”
我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那是我们特意调配的“猛火油”,粘在身上就像是附骨之疽,不烧掉一层皮肉是灭不掉的。
“轲生呢?”我赶紧问。
“他没事。”李承泽嘿嘿一笑,“这小子机灵,在那帮太监撬箱子的时候,假装肚子疼要去茅房,正好躲过了那一波爆炸。现在已经被禁卫军‘保护’起来了。”
“还有更劲爆的。”李承泽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今儿个早朝,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把一本烧了一半的图册甩在了赵高的脸上。”
我的心头一跳。
成了。
“陛下说什么了?”
李承泽学着嬴政的口气,厉声喝道:“朕的宫殿,何时成了你的宗庙?这‘癸字十三房’,是不是还要给朕封个房主当当?”
那场面,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痛快。
据说当时满朝文武都吓傻了,一个个把头埋在裤裆里,大气都不敢喘。
赵高顾不上手上的烧伤,趴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响,血流了一地,哭得那叫一个凄惨,说什么“老奴冤枉”、“老奴是一时糊涂受人蒙蔽”。
最后,嬴政虽然没当场杀了他,但直接下旨,削去了他内侍总领的职权,把他手里的黑冰台、宗正寺的眼线全部拔除,交给了几位忠于皇室的老臣接管。
赵高这棵大树,虽然还没连根拔起,但已经被砍断了所有的枝丫,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主干,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他没死,但这比死还难受。
对于一个把权力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来说,失去了爪牙,就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只能任人宰割。
傍晚时分,我登上了书院最高的钟楼。
夕阳像是血一样铺满了半个天空,把远处的山峦染得一片通红。
墨鸢站在我身后,看着咸阳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他终于倒了第一步。咱们赢了?”
我摇了摇头,扶着粗糙的石栏,感受着晚风带来的凉意。
“不,这还不算赢。”
赵高虽然倒了,但产生赵高的土壤还在。
只要权力的监管还有漏洞,只要帝王的眼睛还有看不到的死角,就会有第二个赵高、第三个李斯冒出来。
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除掉一个人,而是要修补这个系统。
“柳媖。”我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在。”柳媖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
“回去拟一份折子。”我看着东方那片渐渐暗下去的天空,一字一顿地说道,“名字就叫《官制疏》。建议陛下在三公九卿之外,单设一个‘监察御史台’。”
“这个衙门,不归丞相管,不归太尉管,直接对陛下负责。它的职权只有一个:查。”
“查官员的三代履历,查他们家里的银子是从哪来的,查他们平时都跟谁喝酒吃饭。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律先停职,再问罪。”
说到这儿,我停顿了一下,转过身,看着柳媖惊讶的眼神。
“另外,在折子的最后,加一句。”
我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鉴于女子心细如发,且不易与朝中旧臣结党,这首任御史台令……不妨破格,由女子担任。”
柳媖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
她听懂了。
这是在给全天下的女人争一条路,也是在给我自己,铺那最后的一级台阶。
风更大了,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风里似乎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是几百里外咸阳宫大火留下的余味。
那是旧秩序崩塌的味道。
而在那片废墟之上,一个新的时代,正在破土而出。
此时,钟楼上的风带着咸阳火后的焦味,我凝视东方天际渐亮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