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傍晚,许心换了身稍微正式点的衣服,准备赴楚澜的私房菜之约。
“心哥,穿这么帅!”王天河正擦柜台,挤眉弄眼,“要不要喷点香水?我那儿有去年买的,还没开封……”
“好好看店。”许心拿起外套,“九点前回来。”
“别啊,多聊聊!”周世宏从里间探出头,“楚澜姐特意订的位子,肯定有事儿!”
许心没搭理他俩的起哄,推门出去。
风铃清脆。
门外却站着个人。
五十出头,穿着熨帖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黑色硬壳箱。气质儒雅,像个大学教授。
“许心先生?”男人微笑开口,声音温和。
“我是。”
“冒昧打扰。”男人递上名片,“鄙人沈明轩,做艺术品顾问的。有位海外客户托我送件东西来,请您掌掌眼。”
名片简洁:沈明轩 | 明轩艺术顾问 | 伦敦\/北京
许心看了眼时间:“今天不太方便,要不明天……”
“只需十分钟。”沈明轩打开箱子一角,露出里面深蓝色丝绒衬布,以及衬布上一角青花纹饰
“客户说了,若许先生今日不便,改日再来。但东西……恐怕等不了太久。”
许心瞥见那青花纹饰,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那是永乐青花独有的苏麻离青料发色,浓艳处铁锈斑深入胎骨,晕散自然。
真品气息。
“进来吧。”他转身回店。
王天河和周世宏对视一眼,识趣地退到茶桌旁,假装整理茶具,耳朵却竖得老高。
工作台上,沈明轩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从箱中捧出器物。
一件青花缠枝莲纹梅瓶。
高约三十公分,器型端庄秀美。颈部绘蕉叶纹,肩部饰卷草,腹部主纹为缠枝莲,胫部是仰莲瓣。青花发色浓艳明丽,铁锈斑自然晕散,釉面肥润如玉。
“永乐青花梅瓶。”沈明轩声音轻柔,“海外回流,传承有序。”
许心没接话,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
第一眼:器型对。永乐梅瓶特点是小口、短颈、丰肩、瘦胫,这件完全符合。
第二眼:青花料对。苏麻离青料特有的铁锈斑和晕散,仿品难以模仿这种自然渗入胎骨的效果。
第三眼:画工对。缠枝莲线条流畅,笔触有力,莲瓣饱满,是永乐官窑的典型风格。
但他没表态,翻看底足。
砂底,露胎处火石红自然,有细密旋坯痕和跳刀痕。胎质洁白细腻,抚之如婴儿肌肤。
“怎么看?”沈明轩问。
“开门。”许心放下瓶子,“永乐官窑青花缠枝莲梅瓶,品相完整,难得。”
沈明轩脸上露出笑容:“许先生好眼力。那您觉得,这瓶子值多少?”
“市场价,八位数起步。”许心摘下手套,“不过沈先生今天来,不是为了让我估价吧?”
“许先生爽快。”沈明轩从箱内取出一份文件
“实不相瞒,这件东西的主人,是我一位英国客户。祖上曾在晚清海关任职,这件梅瓶是当年合法购藏的,有完整流传记录。”
许心翻看文件。
全是英文,有民国时期的购买合同,有家族传承记录,还有近年来在苏富比的保养记录。文件老旧,印章清晰,看起来不像作假。
“客户年事已高,打算出手。”沈明轩继续说,“但他有个条件——必须在国内找一位懂行的买家,而且要有德高望重的鉴定师作保。”
“为什么找我?”
“因为您父亲。”沈明轩直视许心,“许建安先生当年在海外鉴定界也很有名望。客户说,如果是许先生的儿子作保,他放心。”
许心沉默。
王天河忍不住插嘴:“沈先生,这东西……打算卖多少钱?”
沈明轩微笑:“客户不急,价格可以谈。但前提是,许先生愿意接这个委托,帮我们找合适的买家,并出具鉴定意见。”
“鉴定费呢?”许心问。
“按行规,成交价的百分之三。”沈明轩说,“如果流拍或交易不成,我们付十万辛苦费。”
周世宏倒吸一口凉气——成交价八位数,百分之三就是几十上百万!
许心却摇头:“抱歉,我从不做这种‘保真’委托。东西我可以看,真伪我可以判断,但不会为交易作保。”
“许先生是担心风险?”
“是原则。”许心语气平淡,“瓷心斋只修复、鉴定,不参与交易担保。”
沈明轩面露遗憾,却也不强求:“理解。那能否请您写一份初步鉴定意见?我们也好拿给潜在买家参考。”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许心看了看时间:“今天来不及,东西可以放这儿,我明天仔细看过后给你书面意见。”
“太好了。”沈明轩起身,“那我明天下午再来。”
他礼貌告辞。
人一走,王天河和周世宏立刻围上来。
“心哥,这东西真的假的?”王天河眼睛发亮,“永乐青花梅瓶啊!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真品!”
“看着没问题。”许心若有所思“但太完美了。”
“完美还不好?”
“太完美,就容易假。”
三人沉默。
半晌,王天河问:“那咱们怎么办?真写鉴定意见?”
“写。”许心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明天我仔细检测,用仪器。”
“那楚澜姐的饭局……”周世宏弱弱提醒。
许心这才想起,看了眼手表——已经迟到二十分钟。
私房菜馆藏在胡同深处,门脸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
小院雅致,只有三个包间。
楚澜已经在靠窗的位置坐着,正慢悠悠地泡茶。
“抱歉,来晚了。”许心落座。
“瓶子好看吗?”楚澜递过茶杯,似笑非笑。
“你知道了?”
“沈明轩,英国回来的艺术顾问,专做海外回流生意。”楚澜抿了口茶,“人还算规矩,东西也大多靠谱。但他这次找上你,有点意思。”
“怎么说?”
“他那英国客户,我查了。”楚澜语气随意
“确实有位老先生,祖上在海关待过,收藏不少好东西。但那位老先生三个月前中风,现在话都说不利索,藏品都由子女处理。”
许心皱眉:“子女急着出货?”
“不止。”楚澜抬眼,“他儿子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所以这批东西出手,不奇怪。”
“那梅瓶……”
“真品可能性大。”楚澜说,“但我不建议你接这个委托。”
“为什么?”
“太顺了。”楚澜放下茶杯,“海外回流、传承有序、找你作保、高价佣金……所有条件都完美得像个圈套。”
许心点头:“我也觉得。所以只答应出鉴定意见,不担保。”
“聪明。”楚澜笑了,“吃饭吧,菜凉了。”
两人吃饭,聊些闲话。
楚澜说起最近拍卖会的趣事,某大佬花千万买了个“宋代官窑”,结果被儿子不小心摔了,发现断面胎质不对,是民国仿的。
“气得住院了。”楚澜摇头,“玩收藏,最忌贪心又眼拙。”
许心听着,忽然问:“如果是你,会买那梅瓶吗?”
“不会。”楚澜夹了块鱼肉,“永乐青花太扎眼,真假争议多。我更喜欢冷门货,比如唐代金银器,或者高古玉,懂的人少,做假的人也少。”
“你手里有唐代金银器?”
“有几件。”楚澜轻描淡写,“改天拿给你看。”
这顿饭吃到九点。出门时,胡同里安静,只有路灯昏黄。
“我送你?”楚澜问。
“不用,走走。”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没说话,却也不尴尬。
到胡同口,楚澜停步:“那个沈明轩,我会再查查。你小心点,别被人当枪使。”
“知道。”
楚澜上车,车窗降下:“周末有个小型鉴赏会,都是圈里人,你来吗?”
“看看时间。”
“随你。”她笑笑,车子驶离。
许心步行回瓷心斋。夜晚微凉,头脑却清醒。
沈明轩、永乐梅瓶、海外回流、高价佣金……
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精心布置的戏台。
就等有人上台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