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瓷心斋的门刚开,三人就聚在了工作台前。
青铜簋摆在铺着黑色绒布的台面上,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暗绿色。那层拙劣的假锈,此刻看起来就像一件褴褛的外衣,遮盖着里面的珍宝。
“决定了?”许心看向墨云。
墨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工装围裙,头发用发网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专注的眉眼。
“墨门确有青铜修复的传承。”她轻声说,“但我从未处理过这样‘以假藏真’的情况。这需要……极度的小心。”
“所以我给你打下手。”许心说,“你主修,我辅助。天河负责外围——准备工具,清理废料,还有,别让任何人打扰。”
王天河挺直腰板:“放心!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让他进这个门!”
但他随即又犹豫了:“那个……墨云姐,你有多少把握?”
墨云没有立即回答。她绕着工作台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观察青铜簋。晨光从东窗斜射进来,在簋身上投出变化的光影。
“七成。”她最终说,“三成风险在于,我们不知道假锈层和真器表面的结合程度。如果当初做伪装的人用了强腐蚀性药剂,可能已经损伤了真锈和铜胎。”
许心补充:“还有,那些后刻的假纹饰,是用什么工具刻的?如果刻得深,可能会伤及原纹。”
“但如果不做,”墨云看向王天河,“这件重器就永远蒙尘。而且假锈层如果不处理,时间长了可能会继续侵蚀真锈。”
王天河挠挠头:“我听不懂这些专业的……但心哥说你能行,我就信你。东西我爹说了,送瓷心斋了!许心说了算!”
许心看了王天河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开始。”墨云说,“第一步,建立档案。”
她从柜子里取出数码相机和三脚架,调整灯光,从各个角度拍摄青铜簋的原始状态。特写口沿、纹饰、耳部、圈足、底部。每张照片都标注编号。
许心在旁边记录:器物名称(暂定西周青铜簋)、尺寸(高15.2cm,口径20.5cm)、重量(1.8kg)、现状描述……
“第二步,检测分析。”墨云取出便携式x荧光光谱仪,“先测合金成分。如果是西周真品,应该是铜锡铅三元合金,比例有时代特征。”
仪器启动,探头轻轻接触簋身几个不同部位。屏幕上的数据跳动。
“铜:85.7%,锡:12.3%,铅:1.8%,微量其他元素。”墨云读出数据,眼中闪过亮光,“典型的西周中期配比。现代仿品不会这么准确。”
许心记录。
“第三步,选择清理区域。”墨云拿起放大镜,再次仔细审视簋身,“我们需要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先做小范围试验。”
三人围着簋看。最后选定圈足内侧一处不起眼的位置——这里假锈层较薄,且远离主要纹饰,即使有意外,影响也最小。
“就用这里。”墨云确定。
她从工具架上取下一个托盘,开始调配溶剂。动作精准,像在实验室做实验。
“墨门传下的配方,”她一边操作一边解释,“主要成分是蒸馏水、乙醇和少量有机酸,ph值严格控制。能软化假锈,但对真锈和铜胎伤害最小。”
许心看着她的手法,心中暗暗赞叹。墨云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那是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
溶剂调好,墨云用滴管吸取少许,滴在选定的试验区。液体迅速渗入锈层。
“计时。”她说。
王天河赶紧按下秒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店里静得能听到挂钟的滴答声。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那小块区域。
五分钟后,墨云用细针轻轻触碰锈层表面。
“软化了。”她轻声说。
许心递上竹制挑针——比金属更软,不会划伤铜胎。
墨云接过,手腕极稳地开始清理。针尖轻轻拨动,假锈层像干涸的泥土一样片片剥落。她的动作极慢,极轻,每清理一点就停下来观察。
一层,两层。
假锈剥落后,露出了下面的状态——真锈完好无损!
那是墨绿色的“黑漆古”,质地坚硬,表面有温润的光泽。与上方粗糙的假锈形成鲜明对比。
“成功了!”王天河压低声音欢呼。
“别急。”墨云说,“继续。”
她又清理了一小块区域。真锈完全暴露,上面还有细密的铸造气孔和千年形成的自然纹理。
许心凑近看,忍不住赞叹:“漂亮……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墨云眼中也露出欣慰,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试验成功,说明溶剂可行。现在制定完整清理方案。”
她拿来纸笔,开始绘制簋的展开图,标注每个区域的清理顺序。
“从次要部位开始,逐步向主要纹饰推进。”她边画边说,“口沿内侧、圈足、腹部下方……这些地方先做。兽面纹和兽首耳最后处理,因为风险最大。”
许心点头:“我同意。耳部焊接痕迹明显,可能需要特别处理。”
“对。”墨云说,“那些假焊接痕,可能是用低温焊锡做的。需要先检测焊料成分,再用对应溶剂。”
计划制定完毕。墨云活动了下手指,看向许心和天河。
“我要开始了。”她说,“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两到三天,中间不能中断。你们……”
“我全天在。”许心说。
“我负责后勤!”王天河拍胸脯,“饭我包了!需要什么工具材料,我马上去买!”
墨云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放松的微笑。许心第一次见她这样笑。
“那就……谢谢了。”
上午九点,正式修复开始。
墨云坐在工作台前,戴上头戴式放大镜,打开无影灯。她的世界瞬间缩小到眼前那方寸之地。
许心坐在她左侧,随时递工具、做记录、观察状态。王天河退到茶桌旁,尽量不发出声音,但眼睛一直盯着这边。
第一个区域是口沿内侧。
墨云用棉签蘸取溶剂,均匀涂抹。等待,观察,轻轻清理。假锈层层剥落,露出下面精美的弦纹和回纹——那是西周青铜器的典型装饰。
“真品无疑。”许心低声说。
墨云点头,继续。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窗外的日光移动,街上的车流声起起伏伏,但瓷心斋内只有一个节奏——墨云手中工具轻柔的刮擦声。
中午,王天河悄悄出去买了盒饭。三人轮流快速吃完,又回到工作岗位。
下午,清理到簋腹下部。这里假锈较厚,墨云换了浓度稍高的溶剂。清理后,露出了精美的波曲纹,线条流畅如水流。
“美……”王天河忍不住凑近看。
“离远点。”许心头也不回,“你呼吸的气流会影响溶剂挥发。”
“哦哦!”王天河赶紧后退。
傍晚时分,圈足清理完毕。真锈完全暴露,上面还有古老的磨损痕迹——那是三千年间被放置、被移动留下的印记。
“今天到此为止。”墨云直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脖颈,“让器物休息,也让溶剂充分挥发。明天继续。”
她仔细检查了清理过的区域,确认状态稳定,然后用保鲜膜小心覆盖,防止灰尘。
“怎么样?”许心问。
“比预想顺利。”墨云摘下放大镜,眼中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假锈层和真锈结合得并不紧密,当初做伪装的人应该用了某种隔离层。这对我们是好事。”
“那人是个高手。”许心若有所思,“既保护了器物,又给后人留了修复的可能。”
王天河凑过来:“明天能见到兽面纹真容吗?”
“如果顺利,明天下午可以开始清理纹饰区。”墨云说,“但那是最关键的部分,一点都不能急。”
当晚,墨云就睡在瓷心斋二楼的客房。许心把保险柜钥匙交给她保管。
夜深人静时,许心下楼检查,发现工作间的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