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上房那具鼠尾鞑子的尸体犹在,厢房二人却不见了。
张昊憋了一肚子坏水,准备玩一出捉放曹,与远道而来的塞外朋友结下深情厚谊呢,见状不甘心道:
“这才多大一会儿,肯定没跑远,鞑子发型与中原不同,两人应该戴着帽子遮掩,又是罗圈腿,四处找找看!”
小刘负责西路搜寻,攀檐走壁兜了一大圈,毫无所获,忽见橘红的火光中,一群人影影绰绰,绕湖堤上了曲桥,其中一个胖子貌似熟人。
手指塞嘴里打个唿哨,听到南边传来回应,双方通过特定哨音协调行动,前后夹击,砍瓜切菜般撂倒几人,小刘采住肥胖的罗管事喝问:
“狗鞑子呢?”
“爷爷饶命!小的也在找他们······”
罗管事被提到别院,张昊问了几句,见小高找来文房四宝,示意刑讯老狗,执笔膏墨,秀了一手既像鸡爪扒拉,又似螃蟹走路的书法。
他以时下称雄草原的黄金家族阿拉坦汗,也就是兵临京师、制造庚戌虏变那位虏酋滴语气,给伊王写了一份唯愿永以为好的盟信约书。
那两个狗鞑子估计逃掉了,他有些懊恼,秉持浪费可耻、废物利用的高尚情操,打算自导自演,给朱典楧扣上一顶十恶不赦的大帽子。
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堪称鸡飞蟹舞,吹干墨迹,叠个方胜,塞进鼠须瘦子怀里。
笔墨纸砚和字迹花押当然是破绽,不过不要紧,这出戏他是导演兼主演,只要金钱鼠尾鞑尸和染坊管事罗鉴新是真就行。
护卫小高送来罗鉴新供词,张昊看罢呵呵冷笑,吩咐:
“捆结实点,把他和尸体一起藏好,回头来取。”
“唳、唳~!”
北路传来两声尖厉的唿哨,张昊大喜,循声飞奔而去。
韩四郎蹲在房顶上探手,张昊借力上来屋脊,急不可耐道:
“在哪儿?”
韩四郎递上望远镜,指点道:
“西边,挨着有井那个院子,他们在偷马。”
此时大约丑末寅初,花园高墙外是一大片居民区,在染坊大火映照下,曲折的民巷清晰可见,好多百姓站在自家院里,在观望火势。
某家后院里,一个鞑子正在牲口棚下牵马,另一个背着包袱,缩头缩脑开了后门,二人都是戴六合巾穿缎袍,富家打扮,却在做贼。
张昊寻思片刻,交代小韩:
“你带上一个兄弟,想办法摸清他们底细。”
蹲在一边的小刘自告奋勇。
“老爷,我和四哥去。”
韩四郎迟疑道:
“抓起来审讯不就行了么?”
“内审和外调结合,才能切重要点,有的放矢,咱们了解的情况太少了,能审出个啥?”
张昊颇有些脑壳疼。
天花、鞑子、邪教和藩王搅合在一起,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按说勾结外敌乃大逆死罪,然而这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安在一个腹地王爷头上,类同笑话,除非他能拿出真凭实据。
若是以为拿下那两个鞑子,便大功告成,简直就是幼稚,且不说繁琐的司法程序走下来,要等到猴年马月,关键之处在于,伊王完全可以一问三不知,把所有的责任推给身边人。
换言之,若想弄死狗王,拿这两个鞑子做文章大大不妥,反而把一个简单问题搞复杂了,其次,他心心念念都是收复河套,那两个狗鞑子自送上门,浪费在狗王身上,太可惜了。
“路上要注意安全,经费不够就去找镖局,与他们交上朋友最妙不过,不能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韩四郎笑着越墙跳进巷子,小刘随之而去。
张昊举着千里镜,目送韩刘二人尾随鞑子,消失在黑暗里,回望烧成炼狱的染坊,心里突然一动。
他终于明白,那个鼠尾鞑子,为何会发现延庆观阁楼上有人了,望远镜玻璃片会反光!
童垚庆这会儿兀自在监院干嚎,三哥像个被烈马践踏的烂西瓜、四哥被人划开了肚皮、五哥脑袋被人剁掉了,他心慌的一批。
圣教十八炼狱阴司罗汉中,三哥、四哥的本事他一清二楚,被杀不足为奇,可五哥火龙道人和神将也双双殒命,可见贼人有多可怕!
小凤肚里有他的孩子,母子都在等着他,他不想去送死,也不能死,因此一直龟缩监院,报信之人一波接一波,他都麻木了。
库房被烧、烛厂被烧、染坊被烧、女工潜逃、客人失踪、罗管事失踪,这些都与他球不相干,一个白净少年匆匆跑来监院,大叫道:
“十一叔!外面到处起火,死了恁多人,你待在这里作甚?我师父快被你们气死了,让我问问你,到底是咋回事?!”
童垚庆抹抹揉得红肿的眼睛,瞟一眼赵古原这个叫刘绪的弟子,黯然道:
“抓住小的,引来老的,玄狐教教主岂是易与之辈,王怀山当年杀官造反都做得,还有啥事他干不出来?
让你师父千万小心,我怕王怀山会杀进王宫,高大全不是来了么?去问他吧,我尽快把这边首尾收拾好。”
刘绪吓坏了,匆匆检视一下三叔、四叔和五叔的尸身,飞奔而去。
童垚庆心中冷笑,一脸悲愤的喝令:
“把尸体全部抬到楼上去,放火!”
张昊回到书画街虞家老店,天边已经透出一丝鱼白,让小高去他房间看看宋嫂过来没有,径直来到护卫们住的独院。
一个留守的护卫在给辰子安上药,这厮被关在染坊地牢,张昊并不奇怪,询问一句,果然是潜入染坊寻师被抓,再问都是废话。
小焦跟着小高过来,一个摊手,一个摇头,不消说,宋嫂脚底抹油了,根本没来客栈。
张昊一肚子鸟气,匆匆去洗漱换衣。
他想从宋嫂身上套出无为教情报,可是太熟了,真的下不去毒手,否则就让护卫押着她回来了,结果一个疏忽,被她摆了一道。
“老爷,符大哥派人回来,说审理所人的去府衙交涉,要把那些女子带走。”
张昊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澡房,在院里来回走了几圈,进屋唰唰唰连写几道手令,交给一个护卫,一一吩咐清楚,末了道:
“你去别的客栈住下,按我说的办即可。”
护卫应命,收拾行李离开。
小焦取来官袍包袱,去雇轿子,张昊换上官袍,乘轿直奔府衙。
府衙在城中偏东南,很快就到了,整条街几乎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轿子根本进不去。
跟随的护得了示意,抽刀开路,大喝道:
“钦差老爷驾到!乡亲们借借道儿,让一让!”
府衙八字墙两边或坐或卧,足有六七百个女人,那些衣着整齐的是女工,破衣烂衫、伤痕累累者是女犯,有不少人衣不蔽体,披发覆面挤在人群中,全靠她人帮着遮掩。
张昊在衙门前下轿,见状火冒三丈,最让他切齿的是,看守这些女子的是王府狗腿子,若非街上挤满愤怒的百姓,人已经被带走了。
“去问问怎么回事?”
小高过去询问一个女工,那女子吓得抱头蹲地上大哭,哪敢回话。
旁边一个王府仪卫司士卒笑道:
“这位爷,她们都是我家主人雇工,因为失火才来此暂避。”
“让你说话了么?”
早就不忿的符保挤出人群,满脸煞气上前,一耳刮子甩过去,带血的牙齿共惨叫齐飞。
其余士卒顿时咋咋呼呼起来,几个护卫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周边百姓轰然叫好。
在旁偷觑的府衙门子一阵风跑到二堂。
“老爷,不好了,来个钦差,把仪卫司的人打了,还要让那些女人住进衙门!”
二堂上,知府孟学易正和王府审理所头目高大全品茗,商议如何把这几百个女子稳妥地弄走,听到门子所言,孟知府愣怔一下,急道:
“你说啥子?你再说一遍?”
门子赶紧复述,孟学易吓得一蹦三尺高,跑到门口一个急刹车,转身道:
“高兄速速回避,你是王府官,不能让他看见你在这儿。”
“怕了?”
高大全的三角眼凶光奕奕,皱眉撸一把大胡子,故作沉吟。
京师的事瞒不过王爷耳目,那个在归德府今日清田亩、明日招流民、后日挖水井的狗巡按,其实是奉旨来洛的专差御史。
他知道对方迟早会来,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巧,他一个六品王府审理,在对方面前如同鸡蛋,岂能硬碰,斜睨堂下跟班说:
“让他们都回去!”
说着冷笑起身,对孟知府道:
“怎么说话,你可得掂量掂量。”
“是是是。”
孟学易跟头流水往前面去,就见正堂两边公廨的六房胥吏都在往外跑,怒道:
“胖大海、怎么回事?”
皂班班头哭丧着脸道:
“钦差老爷有命,让小的叫人,小的不敢不叫啊。”
“下官孟学易,拜见按院老爷。”
孟知府扶着乌纱绕到衙署大门台阶下,朝上面的张昊弯腰作揖。
“孟知府执掌一府之政,教化有道啊。”
张昊瞅一眼这个白白胖胖的家伙。
“你的衙门口,怎会有这么多含冤受屈之人?”
“这······”
孟知府擦着额汗扭头左右瞅瞅。
“回老爷,她们不是来告状的,只是暂时过来避火。”
张昊呵呵呵。
“同知、推官何在?”
“卑职在。”
孟知府身后一个穿着五品袍服的家伙急忙上前,随后又从人群里跑来一个老者。
“街头风传染坊遍地尸首,满城人心惶惶,舆情沸腾,尔等都是聋子瞎子么,速去调查清楚!”
张昊见二人两股战战,那推官竟然吓得跪在地上,面无人色,好像接受了一个送死的任务似的,给领命刷福袋大礼包的小高挤挤眼。
“符保点上捕快民壮,各带器械,陪同知前往凶案现场勘察,无论何人,阻挠办案者就地捉拿!胆敢行凶反抗者,依律处决,不须申禀!”
成千上万人的大街,前一刻还人声嘈杂,此时已经变得悄无声息。
“属下遵命!”
符保、小高同声应命。
“礼房书吏何在?”
八字墙那边,一个率领吏员,给女工和女犯们登记的老家伙跑来作揖。
“受冤含屈的民女登记完毕,先安排吏舍住宿,床铺不够打地铺,看病、饮食就交给你了。”
张昊说着就变了脸色,指着八字墙边的凄惨景象,朝台阶下府衙官吏咆哮:
“光天化日、府衙门前!
你们难道没有母亲姐妹?
你们读的难道不是圣贤书?
你们的良心何在!
我大明的礼法何在!
皂班班头呢?
去支五十两银子,找几个婆子帮忙,赶紧采买衣物!
要快!”
人群中忽然有人嗷嗷大哭,跪地高叫:
“娘啊、你盼的青天大老爷终于来了!
俺那可怜的娘咧,青天大老爷来了啊!
可惜你看不见了啊,青天大老爷啊!
洛阳的天总算亮了啊!
俺们苦命人终于有盼头了啊!
······”
此处有人哭叫,彼处又有人高喊,那些遭难的女子也跟着痛哭失声,霎时间,人群跪满府衙大街,呼青天、叫钦差之声沸反盈天。
其中就属那两个抬着张昊过来的轿夫嗓门大,能给钦差老爷抬轿,这是交上八辈子好运了啊,有这么一回,足够他们吹嘘一辈子。
张昊做感慨万千、忧国忧民状。
心说桃梨苑这位苗姐姐任务完成的不错,安排的僵尸粉很给力。
他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发表了一通声情并茂的讲话。
首先代表皇帝、朝廷,对洛阳人民今年饱受旱灾,进行深切滴慰问和关怀,并表扬那些勤政廉洁的官员。
接着阐明自己来意,查办冤假错案、接待军民词讼、审录罪囚、断理冤狱、完成天子交办的事务,总之,无论是谁,只要跟百姓过不去,那就是跟本官过不去!
最后,还是要赈济灾荒,兴利除弊,督查义仓,搞好医学养,存恤孤老,旌表孝义,还洛阳父老一方清平和安乐。
“报~~~!”
张昊站在府衙台阶上,舌灿莲花,说得口干舌燥,终于盼来染坊那边的消息。
一个府衙马快穿过人群,甩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急道:
“钦差老爷!失火现场发现百余具尸体,尚在火中的无法清点,另外发现一具鞑子尸体和一封密信。
徐同知看过密信,当场昏死过去,王府的人忽然上前抢夺尸体,徐老爷他、他被王府的人砍伤,······”
街上人群嗡的一声,好像起了一道声浪,向远处不断波及。
张昊好似戏精附体,暴跳如雷大叫: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备马,去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