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颤,却非崩裂之兆,而是一种苏醒。
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巨兽,终于被一声呼唤惊动,开始舒展它那早已与山川同化的筋骨。
南境小院内,殷璃伏在哑女单薄的背上,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瞳孔里没有焦距,映出的却不是眼前的小院枯井,而是四幅横跨天地的浩瀚图景。
那是由无数人的脚步、鲜血与决意,在大地上烙印出的光之路途,它们像一道道被点燃的神经脉络,从北境、药狱、冰湖、溪潭,向着她所在的这一点,疯狂汇聚而来。
痛,彻骨的痛,不再仅仅来自于她残破的身体,更来自于那四方天地间每一个追随者的虔诚与献祭。
她没有言语,也无法言语。
只是抬起那只仅剩三指的残手,在哑女瘦削的肩头,用指尖极缓、极重地划下了一道无形的轨迹。
那轨迹蜿蜒,正是她前世被仇敌当众斩断右臂时,刀锋留下的伤痕走向。
这是她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是用苦难铸就的语言。
哑女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即,一种巨大的悲恸与决然涌上她的眼眸。
她读懂了。
殷璃不是在回忆伤痛,而是在确认自己的道标。
她要从那最深的绝望与残缺之处,重新走回来。
“你说,医者,是引人归于本元……”哑女转过身,反手稳稳托住殷璃,将她背向院中那口古老的井台。
她的声音不再像往日那般嘶哑破碎,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亮与坚定,如同被血淬过的银针,“那今日,我引你,走回你自己。”
她迈出第一步。
嗡——!
井台石壁上,那繁复晦涩的金色纹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应和着她的脚步,骤然亮起,又随之黯淡,再亮起,再黯淡。
那光芒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次迟来的心跳,试图与某个遥远而微弱的脉搏重新接续。
同一瞬间,万里之外的药风原田。
凛冽的北风卷起漫天药香,却吹不散那百人队伍身上浓得化不开的决绝。
为首的青年身形挺拔如松,麦色的皮肤上尽是风霜的刻痕。
他和他身后的百名药农,刚刚用双脚走完了最后一段“痛路”。
他们的脚下,是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珍稀药草,但无人心疼,因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更为宏大的播种。
“到了。”青年声音低沉,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田心。
百人列队,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他们同时划破自己的指尖,没有一丝犹豫,将殷红的血珠,用力地点向脚下肥沃的黑土。
“轰!”
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
百滴血珠入土的瞬间,那片被鲜血浸染的田心猛地塌陷,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从中冲天而起!
光芒在半空中凝聚,渐渐化作一个女子的虚影——正是殷璃。
她身着朴素的布衣,正俯下身,捻起一片草叶,耐心教导着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如何分辨叶片的脉络。
那神情,专注而温柔,仿佛世间至理,皆在这一叶之间。
北境青年望着那虚影,眼中满是狂热的崇敬。
他猛地单膝触地,发出一声闷响,却并未起身行那跪拜大礼。
他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柄小巧的耕犁,那本是用来开垦药田的工具,此刻却被他毫不迟疑地,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他仰头,对着那光影中的殷璃,咧开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
“你曾说,你不是要我们拜你……”他一字一顿,声音响彻原野,“你是要我们,把你的路,你的道,亲手种进这片土里!”
话音落,犁锋没柄!
鲜血如泉涌,灌入他身下的土地。
那道殷璃的虚影猛地一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起来。
她俯身教导的动作仿佛被赋予了真实的质感,连发丝都在风中微微拂动。
随即,自青年的身躯与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中,升起一缕浓郁的紫气,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灵蛇,破空南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南方乱葬岗深处的药狱。
这里曾是焚毁医典、囚禁医者的罪恶之地。
断壁残垣间,一个面容坚毅的男子带领着百名刚脱离枷锁的囚徒,走完了最后一段“断脉路”。
他们的终点,是一座用碎裂的典籍石碑新筑的祭坛。
他,是当年被焚之典的守护者后人。
他身后的每一个人,都曾因私藏医方而被判重罪。
“到了。”他低语。
百囚肃立,仿佛重获新生的军队。
他们集体伸出右手,用锋利的石片划破掌心,任由鲜血滴入新坛中央的凹槽。
血很快注满了石坛。
坛中血液没有下沉,反而剧烈翻滚起来,渐渐在液面上,勾勒出一张女子的面容——还是殷璃。
但与北境虚影的温柔不同,这一次,她的面容虽依然苍白,眼中却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光,正是从北方药风原田而来的紫气所化。
男子望着坛中那双亮起的眼眸,双膝重重跪地,以额触坛,声如泣血:“你说,破典,不是为了毁掉那些书……而是为了让天下人,都敢自己写方,敢自己去寻那救世的道理!”
“轰隆!”
他的额头与祭坛相触的刹那,整座新坛应声炸裂!
碎石四溅,坛中百人鲜血却未洒落,反而冲天而起,化作一团血雾。
血雾中,一卷灰烬飘然而出,正是当年被焚医典的残骸。
那灰烬遇风不散,反而飞速重组,竟在空中铺展开来,化作一篇篇崭新的文字!
每一个字,都由鲜血构成,笔锋凌厉,充满了不屈的意志。
——正是失传的《归元医典》首篇,由百名囚徒的血,重新书写而成!
极北,万年不化的冰湖之上。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巫医,领着一百名穿着厚厚皮袄的孩童,走到了血色长虹映照的路径尽头。
他们脚下的冰面,被他们的体温和脚步,融出了一条浅浅的水道,如同一道冰上的伤痕。
百名孩童齐齐跪在了雪地里,小脸冻得通红,眼中却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火焰。
老巫医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根早已断裂的骨针,那是他行医一生的信物。
他看了一眼南方,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一丝慈爱与决绝。
“你说,断脉亦可续……”他将断针的尖端,对准了自己头顶的天灵盖,声音苍老而洪亮,“那今日,我们这一百零一人的命,就换你一声心跳!”
噗嗤!
断针没顶。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白发流下,滴落在冰面上,没有凝固,反而像拥有生命的岩浆,瞬间融开一道深邃的冰脉,向着湖心延伸而去。
刹那间,整座冰湖之下,传来了一声心跳。
微弱,却无比清晰。
那心跳的频率,竟与远在南境的殷璃心口那道几不可闻的残脉,完全同频!
与此同时,夏溪潭边。
一个总角孩童,正搀扶着一道道虚幻的残魂,走完溪边由鹅卵石铺成的脉络图。
这些,都是曾被庸医所误、含恨而终的病者残魂。
当最后一道残魂走完脉络图的终点时,所有的残魂突然发出一声解脱般的喟叹,齐齐化作一团耀眼的青光,悍然撞向终点处一块刻着古朴“活”字的巨石。
咔嚓!
巨石应声而裂。
一道由纯粹意念构成的虚幻医针,从石心飞出,顺着溪流,化光南去。
岸边,一名路过的旅人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伸手去接那道流光。
“别碰!”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他拦住了旅人,“不曾走过痛路的人,接不住她的针。”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北境田野、南方药狱、极北冰湖、夏溪潭边,四道汇聚了无尽牺牲与愿力的金光、紫气、心跳与意念之针,在这一刻同时撕裂长空,如万河归海,齐齐汇向南境小院!
小院之中,哑女背上的殷璃身体猛地一颤。
那四方汇来的磅礴力量,没有粗暴地灌入她的体内,而是化作一股温柔的托举之力。
她,可以自己站起来了。
在哑女满含泪水的注视下,殷璃的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土地。
她迈出了第一步。
脚掌落下的瞬间,她脚边的地缝里,无数紫色的花朵冲破泥土,猛然绽放!
千万朵花,花心整齐划一地朝向她,仿佛臣子在朝拜君王。
她迈出了第二步。
大地嗡鸣,无数坚韧的藤蔓破土而出,如拥有生命的臂膀,迅速缠绕上她那空荡荡的右臂衣袖,层层叠叠,竟为她暂时固定、重塑出了一条手臂的轮廓。
她站稳了。
殷璃缓缓抬起头,望向东方。
天,还未亮。
但她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在轻微地、饥渴地颤动着,像一个饿到极致的人,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用指尖,摸到了那只盛满米饭的碗的边缘。
万物,都在等待她接下来的动作。
哑女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被藤蔓“续”上的手臂,望着她那虽依然残破、却已然挺立的背影,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你不是神……”
“可你走的每一步,我们都算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