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县的银杏叶黄透时,像给村子披了件金袍子,风一吹,叶子簌簌落,铺得满地都是,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陈年的记忆里。
柳加林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林砚秋,铜钥匙在阳光下闪了闪,他转身拎起个磨得发亮的帆布包,带子都换过三回了。
包里没装工程合同,只有副老花镜、半盒止痛片,还有本1979年的施工日记——纸页黄得像秋叶,这是他退居二线后的“新装备”,要带着老伙计们去偏远山村修桥,说是“给年轻时的念想画个句号”。
“第一站,洋田村葛溪上游。”他在公益计划的名单上圈了个红圈,笔尖划过“便民桥”三个字时,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那时候就想,等有了本事,先给这儿修座桥。
1968年第一次来这儿,踩着石头过河,被青苔滑了一跤,裤腿全湿了,冻得直哆嗦。就盼着哪天娃们上学不用蹚水,老人赶集不用绕路。”
老工程师们都来了,一个个精神头比年轻时还足。王师傅揣着他那套修桥用了三十年的扳手,铁家伙被磨得锃亮,能照见人影,他说“这扳手跟我修过岑港大桥,现在让它也沾沾乡村的土气”。
李工把当年柳加林送的水准仪擦得能当镜子,木盒子上刻着“1985年昌赣工地”,他说“老伙计得跟着老领导,干活才顺手”。
连退休多年的炊事员老马都背着铁锅跟来,锅沿都磕出了豁口,他拍着胸脯说“给大伙做庆丰的荠菜饺子,就用葛溪的水和面,干活才有劲,吃着才香”。
葛溪的水在秋阳里泛着金波,河底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把碎金子。河对岸的洋田村像幅水墨画,白墙黑瓦隐在竹林里,炊烟慢悠悠地飘,把天空染得淡淡的。
杨东山老爷爷带着一群孩子在河滩上等着,孩子们手里举着面皱巴巴的锦旗,红布上用金粉写着“桥暖人心”,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是孩子们用拓印的方式,照着庆丰食品店的老招牌描的,连“心”字那点歪歪扭扭的样子,都跟老招牌一个模子。
“柳总,您可算来了!”杨东山攥着柳加林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疼,却热乎得很,“你爹总说,你媳妇在庆丰开的食品店,冬天给讨饭的留热粥,夏天给过路的递凉茶,比炭火还暖,比井水还甜。现在这桥,更是暖咱全村人的脚啊!”
他指着河对岸的坡,“现在把二桥建厂起来,两全其美。”
柳加林蹲在河边,用树枝在泥里画桥的轮廓,线条又稳又直。“东山舅舅,就修座石拱桥,跨度十五米,不宽,但够结实。”他指着岸边的石头,“桥墩用当地的花岗岩麻石板,抗压,抗冻,能扛住葛溪的洪水。
桥栏上刻上竹编纹,让桥也带着咱洋田村的记号,一看就知道是咱自己的桥。”他指着孩子们手里的锦旗,“这四个字得刻在桥头上,红漆描的,让过路人都知道,洋田村的人心是热的,日子是旺的。”
动工那天,村里的妇女们都来送茶水,篮子里的粗瓷碗印着“庆丰食品店”的老字样,蓝边白瓷,看着就亲切——是张芳芳特意让绣坊找窑厂烧的,她说“让老物件跟着老柳,就当我也去了葛溪”。
“柳婶说,这碗得用米汤煮三遍,才能养出粮食的香,盛水都带甜味。”村妇二丫笑着给王师傅递碗茶,她的粗布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就像这桥,得用咱自己的石头,自己的力气,才能踩出踏实的响,住着才安心。”
孩子们总爱围着工地转,像群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柳加林不赶他们,还教他们认石料。“这麻石的硬度是m10,跟当年岑港大桥的桥墩石料一个级别的,硬得很。”
他捡起块碎石,往地上一磕,只掉了点渣,“但咱这桥不用钢筋,用卯榫结构,就像你们编竹筐,竹条咬得越紧,筐越结实;石头卡得越牢,桥越稳当。”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问:“柳爷爷,桥会疼吗?”他笑着摸摸她的头,“桥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撑腰,保你平安。”
夜里的工棚亮着灯,柴油发电机嗡嗡响,却盖不住里面的热闹。柳加林在施工日记上画桥栏的竹编纹,一笔一划,跟当年在工地上记数据一样认真。
李工在旁边算石料用量,算盘打得噼啪响。“当年修昌赣大桥,光力学模型就做了二十版,电脑算得比人脑快。”李工感慨道,“现在修这小桥,反倒更费心思——得让它既抗得住洪水,又配得上村里的竹编艺术,还得让大伙看着顺眼,走着舒坦。”
柳加林放下笔,望着窗外的月光,葛溪的水在月光下像条银带子。“我爹说,桥分两种,一种架在水上,让人能过河;一种架在心里,让人能热乎。”
一个月后,葛溪二桥合龙那天,村里杀了头猪,香气飘了半条河。柳加林站在桥中央,看着孩子们在新铺的青石板上跑,鞋底敲出“咚咚”的响,像在给桥唱童谣,脆生生的。
桥栏上的竹编纹在夕阳里投下细碎的影,跟孩子们手里的锦旗交叠,红得像团燃烧的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暖暖的。刘夏英牵着小孙子的手,让他摸桥栏上的纹路:“记住了,这是柳爷爷他们修的桥,要好好走,好好护着。”
“下一站,葛溪卫生院。”柳加林拍了拍刘夏英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劲,“夏英,我记得你爹当年总念叨,镇里缺个好医院,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拖成大病。现在咱把门诊大楼盖起来,让省里的医生来坐诊,方便乡里乡亲,让娃们生了病能及时看,老人们能舒坦养老。”
卫生院的旧址上,还留着间土坯房,墙皮都剥落了,是当年的“赤脚医生”诊室。柳加林让人把土坯房改成了陈列室,墙上挂着老药箱、旧听诊器,还有张泛黄的处方单,是1980年刘夏英给发高烧的老赵开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着“药费记账”,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十字,像个温暖的承诺。
“林博士说,这也是‘文化资产’,比账本上的数字金贵。”柳加林给来看病的老人讲解陈列品,手里的拐杖指着老药箱,“就像桥栏的竹编纹,能让人想起老手艺;这药箱,能让人记着当年的难,才更惜现在的好。知道咱现在能舒舒服服看病,是多少人盼了多少年的日子。”
最后动工的是葛溪中学教学楼——那是柳加林的母校,当年他就在这土坯教室里念的书,冬天漏风,夏天闷热。
柳加林特意请来了老校长,八十多岁的人了,拄着拐杖,声音却洪亮,在奠基仪式上念当年的校训:“立德、力学、立根”。
“根得扎在土里,扎在咱葛溪的水土里,”他对着孩子们说,眼睛亮得像星,“就像这教学楼的地基,用的是葛溪的河沙,混着庆丰的老砖,结实得很;你们以后读书,也得带着家乡的气,揣着乡亲的盼,才能长成有用的树。”
教学楼的走廊设计成了“文化长廊”,左边挂着各村非遗的照片,苗绣的蝴蝶、竹编的篮子、银饰的纹样,一张张都带着手温;右边是老工程师们的施工日记选段,1978年的“今天给民工加了两个菜”,1985年的“桥基浇筑很顺利,夜里梦见它立起来了”,字里行间都是踏实。
最显眼的是面“声纹墙”,按下按钮,就能听见浩然和俊辉的笑声,咯咯的像小铃铛;俊逸和诗涵的咿呀声,软乎乎的像棉花;混着吴玫玫的《经纬之间》,温柔得像葛溪的水,像给孩子们的成长祝福,盼着他们越长越壮。
竣工那天,柳加林站在教学楼的顶楼,望着连成一片的桥、医院和学校,忽然觉得它们像串珠子,被葛溪的水串了起来,亮亮的,暖暖的。王师傅递给他杯酒,是用庆丰的米酒泡的桂花,香气直往鼻孔里钻:“柳老,您看这新战场,比当年修大桥还热闹,还实在。”
柳加林抿了口酒,桂花香混着回忆漫上来,眼眶有点热。他想起1977年在雨中挡举报信的自己,浑身湿透了却攥紧了拳头;想起张芳芳在食品店分糖糕的身影,油乎乎的手却笑得甜。
想起启轩设计的共振戒指,金属的冷硬里藏着温柔;想起悦昕的数字嫁衣,古今的针脚缠成了团……原来所谓传承,就是把当年的热,变成现在的桥、现在的楼、现在的笑,让后来人踩着这些温暖的印记,走得更远、更稳,不用再走他们走过的弯路,不用再受他们受过的苦。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桥的影子、楼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条通往未来的路,宽宽的,亮亮的。
远处的葛溪上,孩子们正乘着竹筏唱新学的歌,“葛溪的桥,暖人心,葛溪的楼,育新人……”歌声撞在二桥的桥栏上,弹回来,与教室里的读书声、医院的药香、工地上的锤声,在暮色里融成一片,像首没谱的歌,却人人都听得懂,那是日子越来越好的调子。
柳加林知道,这新战场的仗,才刚刚开始。但他不怕,因为他看见无数双年轻的手,正接过他手里的扳手、他笔下的图纸、他心里的热——林砚秋在统计“纹样银行”的新数据,阿珠带着绣娘们给教学楼绣窗帘,启轩的团队在设计新的便民桥模型……他们把乡村的基建,变成文化的根系,深深扎进这片土地,扎进人心窝里。
就像葛溪的水,看似温柔,却能滋养出最茂盛的未来,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