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陵马颊河,东南岸,不知名木桥。
冰冷河水在薄冰之下流淌,天地之间,冬日一片萧瑟。
张重阳踩着脚下仅半掌厚的冰面,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翼翼,名副其实地如履薄冰。
他跟着庄头,督领着几十个北直隶掳来的新“包衣阿哈”,在这河面上搭建浮桥。
这是左路军噶布什贤超哈找到的一处河心冰面稍厚、且有一座窄破木桥的地儿。
木桥不宽,仅仅能两人并肩宽度,且是木制结构并不稳固,明显不适合大军渡河。
因此他们镶白旗赶来试图快速依托原本这木桥基础,搭建出浮桥来拓宽桥面,让大军能够过河,去与被堵在南边的右路军汇合。
而多尔衮和阿巴泰两部,依旧还在杨桥和善人桥处牵制着凯旋军归义营和明督孙传庭部,就连庆云县方向木桥的山西兵、宣府兵,也有千余蒙古人骚扰拉扯。
这里只待浮桥构置好,便可大举过河。
正月河风如刀子般刮过脸颊,冻得每个人手脚僵硬。
耳边再度传来一阵惊呼“扑通”落水声,又有一个倒霉包衣踩碎了冰层,整个人像凭空消失一般,瞬间被冰冷河水吞噬。
刺骨寒冷会迅速带走他所有体温,岸上木桥上的旗人老爷们只会冷漠地瞥一眼,绝不会伸手去救,更不会让他们上岸生火。
在这里,落水几乎就等于死亡,无声无息,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永远留在这片陌生河底。
张重阳作为庄头副手,勉强算是个小头目,不用亲自来回去扛木头,但他必须留在危险的冰面上,监督那些瑟瑟发抖的新包衣干活。
他强忍着打颤的肌肉,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白茫茫的冰面,每一次细微的“咔嚓”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余光瞥见庄头又怒气冲冲地走过来,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俘虏包衣身上,嘴里不断骂骂咧咧。
张重阳赶紧上前,帮着庄头叫嚣催促:“快些!不想冻死就手脚麻利点!”他不敢流露出丝毫同情,否则下一个挨鞭子的就是他自己。
身后一阵急促海螺号角声从北岸的镶白旗方向传来,打破了河面的压抑。
张重阳心里一咯噔,听到声音急忙扭头朝南岸东边望去。
只见一支明军骑兵正朝着他们这边疾驰而来,看“虎”字旗号,似乎是山西兵。
他们显然是发现了清军在此处搭建浮桥的意图,这是来堵截了。
镶白旗大旗下的海螺号还在不停地吹,带着明显的催促意味。
几骑背插令旗的传令兵从大旗下飞奔而出,其中一骑下马,摸索狂奔到窄桥上,到了额真老爷面前。
张重阳远远看见自家那位平日里威严十足的额真,此刻正对着传令兵恭敬地点头哈腰。
随后额真便马上点齐牛录里的旗丁和跟役阿哈。
张重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瞧这架势,是打算不等浮桥完全搭好,就要先派牛录过河去抵挡那支逼近的明军,避免对方破坏架浮桥。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旗丁老爷在窄桥上靠近了他们,对着庄头大声用满语吆喝着什么。
张重阳竖着耳朵,只隐约听到“过河”、“快”两个词。
那旗丁一走,庄头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转过身用汉语朝着冰面上所有忙碌的包衣们吼道:“都停下!别搭了!后边有其他包衣来搭,冰面上的所有人,现在!立刻从冰面上给老子过河去!跟着额真去打明人!快!”
如同寒冬中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张重阳瞬间感觉浑身冰凉。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让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包衣,踩着随时会碎裂的薄冰过河,去面对明军骑兵。
但上头命令一下,没有任何拒绝可能,庄头催促声再度响起,鞭子已经毫不客气地抽打过来。
张重阳无奈只能领着那群面如死灰的新包衣,踏着危机四伏的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对岸摸索前行。
一时间视线中的马颊河上,全是渡冰的包衣,而窄桥上,则是旗人牵着马也在同时过河。
……
两刻钟后,马颊河南岸。
凛冽寒风下的行进队列,大家呼出的空气形成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冰冷。
陈家壮身披沉甸甸的铁札甲,内裹鸳鸯战袄御寒,他跟着归义营的队伍在冻土上狂奔,肺部已如被人用手拉扯般疼痛。
他心里清楚,若还是以前在流寇队伍里那会儿,别说披甲奔袭,就是空手跑这么远,怕也是早就瘫倒在地了。
多亏了投诚后在涂山大营日日操练,还餐餐营养足够,每每两三日还有荤腥,如此才强壮了不少,还能咬牙坚持。
可即便如此,此刻他也感觉到自己胸膛快要炸开,双腿更是如同灌了铅般难抬起。
前方震耳的厮杀声、兵刃交击声先是模糊,然后越来越清晰。
引领他们的千总旗帜猛地一顿,一直催促前进的鼓点声骤然放缓,直至最终停止。
前面的旗队长高高举起手臂握拳,示意全军止步。
“整顿!”
旗队长和伍长谢波声音传来。
陈家壮如蒙大赦,猛地停下脚步,跟着其他同袍一起双手撑着膝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眼前因为缺氧而微微发黑。
他勉强抬起头,环顾四周。
他们这一千二百多人的千总部,是奉游击将军刘国能命令,从守杨桥的主力中紧急抽调出来驰援此处的。
目的就是阻止清军利用这处狭窄河道搭建浮桥过河。
刘将军还将十门四磅炮配属给他们,连同炮组炮手,让这支驰援部队共有一千三百人。
此刻人马呼出的浓重白气在冬日低垂天幕之下连成一片,仿佛给这支匆忙赶来的军队罩上一层薄纱。
陈家壮极目向战场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河面上,果然有一座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木桥。
这木桥太不起眼,又窄又不稳固,仅适合本地百姓往来,导致战前刘将军和山西宣大兵都未发觉,却还是被建奴探马沿河寻到。
桥旁的冰面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数百名被清军驱赶的俘虏百姓,他们正在冰面上艰难地试图以木桥为基础,加固冰面、搭建浮桥、扩宽桥面。
此时一个简陋的浮桥桥体轮廓已然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