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度立在大纛下,身形仿佛都僵硬了。
视野中所见每一幕,都让他心如刀绞。
寄予厚望的一万四千精锐骑兵,本该是冲碎一切的洪流,此刻却深深陷入泥潭。
明军那似乎永不停歇的炮火持续覆盖,将他们的锋锐一层层削去。随后又是铁蒺藜让战马悲鸣倒地,彻底扼制了冲锋势头。
最终这支洪流铁骑能带着足够冲势撞上明军重步兵防线的,竟只剩下不到三千骑!
蓄力已久的雷霆一击,竟被对方用这种层层削弱的方式,硬生生卸去了八成力道,原本预想中的摧枯拉朽并未出现,却演变成了他最不愿看到的以命换命的肉搏。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随后明军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除了爆弹还有灰弹。
他们八旗勇士,必须冲破那道明军重步兵的防线,才能从那个狭窄的缺口涌进去展开兵力,从而发挥骑兵的优势。
可那些武装到牙齿的重甲兵,人均双甲、顽固得就像茅坑石头一样,任凭他的勇士如何疯狂冲击,就是死死钉在那里,寸步不让。
结果就是他上万宝贵的骑兵,都拥挤在缺口前方那片死亡地带,成了明军火炮的活靶子。
每一次震耳欲聋的齐射,都伴随着一片腥风血雨,带来惨重伤亡。
曾经不可一世的八旗勇士,曾经百战百胜的八旗勇士竟然也开始出现成建制溃逃。
这是不可能的,初看时,杜度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但看着那些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八旗勇士,像待宰牲口一样被成片屠杀,杜度知道,这是真的。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再次浮现出离开盛京前,皇上的临行告诫。
如今看来,皇上才是真正的高瞻远瞩,眼前这支明军,绝非以往任何一支明军可比,必须两路大军整合全部八旗之力,才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而现在,他独自率领右路军面对,已是骑虎难下……
明军的火炮还在不断轰鸣,突阵的一万四千骑兵,眼下看起来能战已不足半数。
正面,轻重步兵与明军的长枪手火铳手陷入了僵持,短时间内也看不到大规模突破的希望。
他唯一还保留的一线希望的,就是那面明军帅旗。
随着战事白热化,明军的预备队也被抽调一空,阵后那三千蒙古人成功破坏了部分工事,正在猛攻其帅旗。
而部分悍勇的白甲兵也化整为零,突入了其阵中,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只要能够斩将夺旗的话……还能算是惨胜。
“主子!您看!”
身旁戈什哈叫声打断了他最后的幻想。
杜度顺着指引方向再次举起千里镜,视线聚焦在明军帅旗后方。
只见一支约两三千人的生力军,正跟随着明军几个骑兵的旗帜,狠狠地撞入了蒙古人阵后。
那支队伍,除了前面几百人看起来像正规战兵,穿着甲胄,后面的大部分人衣着杂乱,根本没什么阵型,和他们驱使的包衣阿哈没什么两样!
可偏偏就是这支“乌合之众”的出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杜度缓缓放下千里镜,手臂竟有些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半晌,仿佛还在尽力消化这个最终事实。
半晌,他终于苦涩地叹一口气,那气在寒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飘散升空。
他转向身旁的戈什哈,声音沙哑:“传令给郑亲王和豪格,我们……退兵吧。”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自己,也在给这场战役找一个最后的台阶。
“告诉他们,睿亲王(多尔衮)刚已派人来通知我们,左路军已占领一处木桥,并已经成功渡河踏上南岸,但被一小股千余人的明军占据了山头阻碍。睿亲王让我们速速北撤,与他们南北夹击,先击破那支拦路的明军,便可合军。”
这番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但在说完后,杜度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是一声带着无尽萧索的叹息。
“让豪格贝勒,率领所有还能动的骑兵和蒙古人脱离战斗,负责断后,阻击、牵制明军,不准他们追击!”
“其余所有人……放弃所有辎重、俘虏,只带最重要的金银缴获……全体轻装,火速向北,与睿亲王左路军汇合!”
这道命令,意味着承认了右路军这场失败,更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入关以来劫掠的大部分财富和所有人口,意味着无数八旗勇士的鲜血白流……
但疲态已显,再打下去也是败局已定。
为了不在这里全军尽墨,为了保住右路军最后的骨架,作为统帅,他,别无选择。
两分时间后,杜度的戈什哈顶着纷飞的流矢,一路狂奔至镶蓝旗之下,气喘吁吁地向济尔哈朗禀报了退兵再与左路军汇合的命令。
济尔哈朗拳头骤然收紧,他望向那片尸山血海的缺口,眼中满是不甘与痛惜。
八旗勇士的血几乎染红了脚下这片土地,如今却要这般狼狈退走?
然而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与杜度一样,清楚眼前的局势。
每一声炮响都意味着更多八旗儿郎的陨落。再僵持下去,恐怕真要被这支可怕的明军彻底拖死在这里。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叹息声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陌生的屈辱。
他对戈什哈沉声道:“回去禀告杜度贝勒,本王知道了。”
随即他不再犹豫,立刻召集身边的将领,开始迅速地部署撤退事宜。
他们必须在正式的退兵号角响起前,让各部军官有所准备,层层传递下去。
否则一旦仓促鸣金,这勉强维系的战线将瞬间崩溃,恐将演变成一场无法收场的大溃败。
而在缺口后方,正蓝旗大旗之下,豪格如同一头被困住的暴烈野猪,焦躁地来回踱步,口中不断发出怒骂。
他亲眼看到被他一直视为战无不胜的八旗勇士,竟然在明军持续不断的火力下,出现了大面积溃败,没溃败的许多也在向后缩退,试图躲避对面炮火。
“废物!都是废物!”
“那个懦夫敢后退,老子砍了他的脑袋!”
豪格立刻亲自带着一队精锐戈什哈策马冲向前沿,手中的马刀毫不留情地砍向那些面露怯意、脚步迟疑的士卒,试图用这种方式将清兵重新逼回战线。
“轰!!!”
又是一轮明军火炮声传来,前方的等待补上前位的清兵骑兵中爆起团团血雾,哀嚎一片,残肢断臂飞射。
豪格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别无他法。
此时杜度的戈什哈穿过了混乱的人群,挤到了他的面前,同时传达了退兵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