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九月,香港半山。
夜色如墨,港督府的白色建筑蹲在山坳里,新古典主义的廊柱被灯光镀上一层暖边。
花园里,凤凰木的枝叶垂落,棕榈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廊下挂着的琉璃灯笼,晕出一圈圈暖黄光晕,落在青石板路上,碎成点点光斑。
空气中飘着三样味道——海风裹来的咸湿,香槟的甜香,还有雪茄燃着的醇厚气息。
这场工商界沙龙,说是“非正式”,却聚齐了香港最顶尖的二十几号人物。英资洋行的掌舵人、华资巨擘,每一个名字,都能让维多利亚港的货轮多晃三晃。
几十年前,华人连港督府的大门都摸不到。如今柏立基爵士主动搭台,本身就透着时局的微妙。
陈东和林静薇携手走来时,不少目光立刻黏了过来。
陈东穿一身深色西装,剪裁合体,袖口露出半截低调的腕表链。他走得稳,步子不快,眉宇间是远超年龄的沉敛。
林静薇穿月白色绣玉兰长旗袍,发髻上插着支珍珠发簪。无名指上的“晨曦之光”钻戒,被灯笼光一照,流转出温润的亮,悄悄宣告着两人的关系。
“陈先生,林小姐。”柏立基爵士带着夫人迎上来,笑容温和,眼底却藏着探究,“二十艘新船的订单,伦敦同业都在议论东兴的魄力。”
陈东微微欠身,语气谦逊:“香港是自由港,航运业正逢黄金时代,只是顺势而为。”
寒暄间,英资大佬们的目光带着审视,华资同行则多了几分羡慕。
这个年代,英资仍握着香港经济的命脉,陈东这样的后起之秀,像颗突然冒出来的钉子,让人忌惮,更让人好奇。
花园核心区的石桌边,几个身影正低声交谈。
包玉刚端着威士忌杯,指节轻轻摩挲着杯壁。他目光落在远处维港的灯火上,沉稳得像块礁石——这位刚靠长期租船模式站稳脚跟的华商,是圈子里少有的务实派。
汇丰大班站在一旁,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着,笑意没达眼底。他指尖夹着雪茄,烟灰积了一截,却没弹。
怡和集团的亨利·凯瑟克最是闲适,一身白色礼服,靠在石栏上。他晃着酒杯,酒液在杯壁上划出弧线,看陈东的眼神,带着英资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
“陈生来了,坐。”包玉刚率先举杯,语气平和。
都是华人船东,骨子里总有份惺惺相惜。
汇丰大班推了推眼镜,开口便直奔主题:“陈先生的新船,打算主打哪条航线?”
凯瑟克立刻接话,语气笃定:“自然是远东到欧洲。苏伊士运河能少走五千英里,谁会放着捷径不走?”
这话,正是当时航运界的共识——有皇家海军镇着中东,运河就是万无一失的生命线。
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中东局势上。
1956年埃及将运河国有化的危机,大家还记着。虽然后来联合国调解通航,维和部队进驻缓冲区,但纳赛尔的民族主义浪潮,还有阿以边境没断过的摩擦,都像根细刺,扎在每个人心里。
“运河通行费又涨了百分之五。”包玉刚抿了口酒,声音不高,“我那几艘跑欧洲的船,光过路费就多了不少成本。”
这是实话。1956年后,埃及为了补财政、扩军备,一次次上调通行费,航运界苦不堪言。
汇丰大班点点头:“但只要运河畅通,这点成本不算什么。欧洲三分之二的石油,都得从这儿过。”
凯瑟克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傲慢:“纳赛尔56年已经碰得头破血流,现在有联合国维和部队盯着,皇家海军还在亚丁湾驻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几分自得:“埃及人清楚,关闭运河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运河收入可是他们的经济支柱。”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陈东身上。
他一口气订了二十艘新船,必然对航线有过深思熟虑。
陈东指尖轻轻叩了叩杯壁,沉默了几秒。
花园里的爵士乐声隐约飘来,虫鸣在草丛里此起彼伏。气氛看着融洽,底下却暗流涌动。
直到众人的好奇快溢出来,他才缓缓抬眼。
灯光照在他脸上,半边亮,半边隐在阴影里。
“把所有运力押在一条航线上,和赌徒没区别。”
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
包玉刚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眉头瞬间挑了起来。
汇丰大班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
陈东没停,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中东的平静,只是表象。”
“纳赛尔要整合阿拉伯世界,迟早要碰西方的利益;阿以的领土争端,根本没法调和。”
“再加上美苏在背后递武器、争势力,大规模冲突,是极大概率事件。”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运河的方向:“一旦开战,苏伊士运河这个战略咽喉,必然会被卷入。长期中断通航,绝非危言耸听。”
“我们做航运的,必须把最坏的情况,算进去。”
话音落下,小圈子瞬间静了。
远处的爵士乐声突然变得清晰,虫鸣也格外刺耳。周围几位宾客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侧目。
包玉刚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东。
他纵横航运几十年,见过二战的战乱,也扛过无数风险,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断言——中东会爆发大规模冲突,运河会长期关闭。
这已经超出了商业风险判断的范畴。
汇丰大班推眼镜的动作顿了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他立刻想到了汇丰的航运贷款组合。若是运河真的关闭,那些依赖运河航线的船东,多半要陷入危机。东兴这笔巨额新船贷款的风险评估,得彻底推翻重来。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臆想,还是握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信息?
凯瑟克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声轻笑。
笑声不大,却满是讥讽。
“陈生,你这话未免太悲观了!”他上下打量着陈东,语气里的轻视毫不掩饰,“联合国的调解机制摆在那里,美苏也不会坐视运河关闭影响全球贸易。”
他晃了晃酒杯,酒液溅出几滴:“怕不是为了给你的新船订单找噱头,故意夸大风险吧?”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有人附和凯瑟克,有人面露疑惑,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眼神。
在这个英资主导话语权的场合,陈东的话,确实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林静薇下意识往陈东身边靠了靠,指尖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掌心微微出汗,旗袍的袖口被她攥得有些发皱。但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坚定地看着陈东——从东兴初创到如今,她从未怀疑过身边这个男人。
陈东感受到掌心的温度,侧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转头看向众人时,神色依旧平静:“凯瑟克爵士觉得夸大其词,情有可原。”
“但大家不妨回想,1956年运河国有化前,谁能想到纳赛尔敢直接对抗英法?”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今阿以边境的武装冲突,每月都在发生。以色列的军备扩张,埃及接收苏联的先进武器,这些都是公开的消息。”
“至于皇家海军,”陈东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1956年他们联合法、以出兵,最终还是在美苏压力下撤了军,没能保住运河控制权。”
“现在英国早已不是日不落帝国,经济衰退导致军费缩减,在中东的影响力大不如前。面对苏联的介入和阿拉伯世界的联合抵抗,根本无力单独掌控局势。”
这话,狠狠戳中了凯瑟克的痛处。
他脸色一沉,正要反驳,却被包玉刚抢先开了口。
包玉刚身体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石桌上,目光如炬地盯着陈东:“陈生,你这个判断分量太重了。”
他指节捏得微微发白:“除了这些大势,还有什么更具体的迹象?”
作为资深船王,他比谁都清楚,航运业的命脉,全系于航线畅通。
若陈东的判断真有依据,他必须立刻调整公司战略。
陈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包先生是行家,该知道近半年以色列商船过运河,盘查越来越严。”
“埃及还在运河沿岸修了不少军事设施,这些都是能查到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全球石油价格隐隐上涨,各大石油公司都在增加海上储备——这背后,正是对中东供应风险的担忧。”
没有提“未来”,只说已知的事实。
包玉刚眉头紧锁,缓缓点头。
这些情况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串联起来,更没意识到背后的巨大风险。
汇丰大班指尖的雪茄烟灰终于掉了下来,落在石桌上。他没去管,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若是陈东的判断成真,汇丰现在支持东兴,未来就能抢占航运业的先机;就算判断失误,东兴的新船设计也符合长远需求,贷款风险不算高。
凯瑟克脸色铁青,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冷哼一声:“但愿陈生不是在自欺欺人。”
陈东没再争辩,举起酒杯,对着众人示意:“话已至此,信与不信,全凭各位判断。”
“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