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春,香港中环。
新落成的东兴大厦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硬生生刺破维多利亚港的天际线。
十七层的高度,在彼时的香港堪称标杆。
作为全港首座由华资全资兴建的新型写字楼,它的玻璃幕墙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与周边英资洋行的古典建筑形成鲜明对峙,无声宣告着华商的崛起。
顶层董事长办公室里,整面落地窗外,港岛的繁华街景与九龙的错落楼宇尽收眼底。
维港上的货轮如银色游鱼穿梭,远处太平山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陈东独自站在窗前,指尖轻轻拂过酸枝木窗框。
指尖能摸到木纹的凹凸,温润的质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楼下皇后大道中,红白相间的双层电车像玩具般缓缓爬行,叮叮当当的铃声穿透窗棂,清脆悦耳。
天星小轮的汽笛声从海面飘来,悠远绵长,与远处太古船坞传来的沉闷机械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港埠独有的交响。
就在一个月前,他与南洋侨领林氏之女林静薇的世纪婚礼,刚在半岛酒店落幕。
港督柏立基爵士亲往道贺,四大洋行的大班悉数出席。这场婚礼不仅是商界联姻,更被媒体誉为“华资势力整合的里程碑”。
而今日,他已褪去喜服,重返这间象征权力顶峰的办公室。
“董事长,婚礼的媒体报道汇总。”
周海生轻步走入,脚步放得极轻,将厚厚一叠剪报放在红木办公桌上。
最上方《香江报》的特刊封面格外醒目。
柏立基爵士与陈东举杯相视,标题“华商崛起开新篇”的墨色鲜亮,旁边配文“东兴大厦立中环,华资航运通四海”,字里行间满是敬畏。
陈东的目光掠过桌面堆积如山的贺电与礼品清单。
汇丰银行大班的烫金信笺,措辞谦逊地提及后续贷款合作——要知道三年前,他还得拿着粘鼠贴、塑料花的订单,跑遍英资银行求贷,如今却是洋行主动上门。
船王包玉刚亲笔书写的潮州商会贺函,字迹遒劲,直言“东兴船队出海,华商腰杆挺直”。
还有新加坡自治邦总理李光耀特使转交的翡翠摆件,通透莹润,底座刻着“共拓南洋”四字。
彼时新加坡虽未正式独立,仍属英国殖民地框架下的自治邦,但李光耀已执掌内部自治权,对南洋华人商业合作极为重视。
但陈东的指尖,最终停在一份加密电报上。
这是今早刚由南洋商号辗转送来的,墨迹尚带着油墨的新鲜气息。
“南洋那边传来消息。”
周海生压低声音,走到陈东身侧,几乎贴耳说道:“林家牵线的柔佛州橡胶园收购谈成了,一千两百英亩。”
“正好能配合我们新船队的东南亚航线——以后运橡胶到欧洲,再也不用看英资洋行的脸色。”
陈东微微颔首,转身时,定制西装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利落弧度。
他的视线落在墙面巨幅远东航运图上,红色图钉密密麻麻。
从香港出发,沿南海延伸至新加坡、雅加达、马尼拉,在南洋群岛形成密集网络。
而最近的一枚红钉,正稳稳扎在西非尼日利亚的拉各斯港——那是即将开辟的新航线,也是华资船队首次涉足非洲市场。
“婚礼前,怡和的凯瑟克还在香港会嘲笑我们。”
周海生指尖指向地图上的西非航线,语气里满是解气:“说我们靠粘鼠贴、塑料花发家的‘小商贩’,也敢碰欧洲的航运业?”
“现在好了,他们旗下的橡胶贸易公司股价跌了三个百分点,听说凯瑟克昨天在董事会上当场摔了酒杯,骂手下办事不力,让我们截了胡。”
窗外传来货轮浑厚的汽笛声,陈东的思绪忽然飘回四年前那个闷热的元朗午后。
1957年,他揣着父母赞助的20块的积蓄搞出粘鼠贴,在街头巷尾叫卖。
谁能想到,第二年靠着便利贴、高级塑料花爆火,又赶上流感季推出特效药,短短一年就赚得第一桶金。
1959年果断涉足船运,从收购二手船起步,如今竟能搅动香江风云。
周海生适时递上一杯滚烫的武夷岩茶,茶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陈东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茶杯釉面,目光扫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船舶模型。
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三菱重工最新交付的十万吨级货轮模型。
流线型船体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船舷上“东兴号”三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这是他们向日本船厂订购的三艘巨轮中的首艘,下个月就要正式下水。
届时东兴船队的总吨位将突破60万吨,跻身香港华资航运业前列。
“海事学院第一批学员,有七成通过了远洋航行考核。”
周海生的汇报将他拉回现实,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其中三个最优秀的,已经被派往新船担任二副。”
“就是您去年视察时,在模拟驾驶舱里紧张得满头大汗的那几个小伙子,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
陈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当年创办振卫学堂,就是为了打破英资洋行对船员的垄断——以前华人船员只能做最低等的水手,如今东兴的船队里,船长、大副清一色是华人子弟。
这比赚再多钱都让他自豪。
而除了航运,1959年推出的壮阳药、收音机、电蚊拍持续热卖,1960年进军化妆品市场,旗下“香凝”品牌的雪花膏、口红更是风靡港澳,成为稳定的现金牛。
夕阳西沉,金色余晖透过落地窗,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长影。
岸边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从中环到尖沙咀,灯火连成一片璀璨星河,像流动的光海。
陈东的目光越过霓虹,投向新界方向的连绵山峦。
在那片暮色笼罩的山谷里,东兴电子研究院的灯光应该刚刚亮起——那是他去年斥巨资创办的,专门研究晶体管与集成电路。
此刻陈明博士和他的团队,或许正在实验室里调试最新的元件样本。
他想起上周视察研究院时的情景。
陈明博士小心翼翼地拿出几片指甲盖大小的元件,上面蚀刻的简单电路在显微镜下清晰可见。
“董事长,这是我们基于进口晶体管改良的元件,成本能比原装低三成,正好能用到我们的收音机生产线上。”
陈明博士当时激动得声音发颤,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现在香港的电子厂都在组装进口货,我们是第一家尝试改良研发的。”
“仙童半导体刚公布他们的集成电路专利。”
周海生轻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一丝焦虑:“美国那边已经开始批量生产了,我们要不要加快研究院的进度?免得落后太多。”
陈东缓缓摇头,指尖在窗玻璃上轻轻一点,正落在港岛与九龙之间的海面上。
玻璃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愈发清醒:“海生,造船要龙骨,建楼要地基。”
“晶体管研发这条路,急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我们从粘鼠贴做到现在,每一步都踩在点上,但不能贪快。”
“先把改良元件用在收音机、电蚊拍上,积累经验再攻核心技术,这样才稳。”
夜幕彻底笼罩香江,周海生顺手拧亮墙上的黄铜吊灯。
暖黄的光线漫过桌面,在玻璃上投出陈东的倒影。
二十二岁的脸庞已褪去青涩,眼角眉梢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底沉淀着岁月打磨出的深沉。
他抬手摩挲掌心的婚戒,铂金的光泽温润,与昨夜林静薇临别时的笑靥重叠在一起。
“父亲说,南洋的侨领都在观望东兴的下一步。”
昨夜在新娘房中,林静薇卸下满头珠翠,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袖口,轻声说道:“他们被英资洋行压了几十年,都盼着有人能带头,让华人在海外也能挺直腰杆。”
陈东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武夷岩茶的余韵。
此刻他站在香港之巅,手里握着一手好牌:航运业稳步扩张,日用品、化妆品、特效药持续盈利,电子研发蓄势待发。
汇丰的主动贷款、港督的公开青睐、媒体的争相追捧,不过是这盘大棋的必然结果。
他很清楚,英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
怡和、太古这些老牌洋行,迟早会使出更狠的手段打压。
“董事长,下周的董事会,要讨论租赁太古船厂旧泊位的事。”
周海生的声音将他拉回核心业务,语气恢复了沉稳:“那片泊位是太古淘汰下来的,位置不算顶尖,但水深足够停泊我们的新船,租金也合理。”
“租下来就能缓解船队泊位紧张的问题,不用再跟其他华资公司抢泊位了。”
陈东眼神一亮——他知道太古绝不会卖掉核心码头,租赁旧泊位既务实又稳妥,正好符合当前的发展节奏。
他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璀璨夜景。
维港上的天星小轮依旧穿梭不息,岸边的人力车整齐排列,等待着晚归的乘客;远处跑马地马场的灯光隐约可见,那里是英资富豪们的娱乐场,也是他要打破垄断的战场。
“告诉董事会成员。”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千钧之力,穿透办公室的寂静:“租赁泊位的事,尽快敲定。”
“另外,通知研究院加大投入,同时让化妆品厂准备拓展南洋市场,配合船队航线铺货。”
周海生点头应下,正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陈东叫住他,目光坚定如铁:“让他们都记好——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盘。”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将满城灯火关在窗外。
但属于东兴的征程,正如维港的潮水,在夜色中悄然涨起,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