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七月中旬,香港,酷暑灼人。
毒辣的太阳烤得柏油路冒起白蒙蒙的热浪,码头搬运工光着膀子,汗珠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滚,砸在地上瞬间蒸发。
东兴大厦顶层办公室,却透着股沁人的凉。
冷气机嗡嗡转着,吹得窗帘轻轻晃动,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暖光。
陈东站在窗前,指尖夹着支烟,烟灰积了半截,他却没动。
指尖被烟蒂烫得发麻,他才猛地回神,抬手将烟摁在水晶烟灰缸里,烟蒂熄灭时,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水面泛着橘红的光,几艘印着“东兴航运”标识的货轮静静泊着,船舷上的油漆在夕阳下亮得晃眼。
桌上,一封泛黄的信纸摊着,纸边有些卷翘,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寥寥数语,却压得人心头发沉。
“南粤春旱连月,储粮已尽,运输维艰。”
落款处,一个细小的“归”字朱砂印,红得扎眼。
陈东弯腰,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指腹蹭过粗糙的纸页,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凝重,有心疼,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却已凭着超前的眼光和狠辣的手腕,把东兴从元朗的小商号,做成了手握近百万运力的商业巨擘,圈内人都称他“新生代船王”。
可外人不知道,这位年轻的香江巨子,心里始终装着故土。
“董事长,赵副总到了。”秘书的声音轻轻传来,带着几分谨慎。
陈东直起身,抬手理了理衬衫领口,脸上的情绪已敛去大半,只剩沉稳:“让他进来。”
办公室门被推开,赵志航快步走进来,一身深灰色中山装沾了不少热气,额角沁着薄汗。
他年近四十,肤色是常年跑船晒出的深褐,眼角刻着海风留下的细纹,手里攥着个旧笔记本,指节泛白,脚步沉稳却透着股急切。
“董事长。”赵志航喊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下,目光不自觉扫向桌上的信纸。
陈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看看这个。”
他拿起信纸,递过去时,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被捏出一道浅痕。
赵志航双手接过,快速扫了一遍,眉头瞬间拧成疙瘩,指尖攥得更紧,信纸都被揉出了褶皱。
他在航运圈混了十几年,跟着陈东从元朗码头一路拼上来,哪能不懂“运输维艰”背后的深意——南粤水网多,春旱缺水,河道浅得跑不了大船,百姓怕是早扛不住了。
尤其是看到那个“归”字印,他心里彻底明了。
这不是普通的求助,是必须拼尽全力办好的大事。
赵志航抬头看向陈东,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声音沉得有力:“董事长,您吩咐,就算砸锅卖铁,也得把粮食送过去!”
陈东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起身走到墙边的航运图前,指尖重重落在暹罗和缅甸的位置。
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这次行动,代号‘春雨’,就交给你。”陈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要快、要密、要稳,绝不能露东兴半点痕迹,怡和那些英资巨头,半点风声都不能让他们听到。”
赵志航立刻站起身,掏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等着吩咐。
“第一,筹粮。”陈东的指尖在暹罗版图上点了点,语气笃定,“暹罗是大米出口大国,缅甸米质好还便宜,咱们在两地的米行,再加上静薇娘家林家的南洋关系,两路一起动。”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航运图,眼神锐利:“别集中收,分十五个中间商,每个最多收一万五千吨,按市价上浮半成,先付三成定金,粮到港再结尾款。谁敢走漏风声,让他在南洋彻底混不下去。”
“明白!”赵志航飞快记着,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今晚就联系两地负责人,明天派人对接,三天内敲定第一批粮源。”
陈东点头,指尖又移到香港港口的位置:“第二,调船。咱们运营的二手货轮,一千到五千吨级的四十二艘,全抽调出来,立刻检修,把船身的‘东兴’标识遮了,换隐蔽记号。”
“剩下的运力,去新加坡、马尼拉收二手船,用巴拿马的空壳公司名义,跟东兴彻底撇清。十天内,必须凑够三十万吨运力。”
赵志航心头一震,三十万吨,几乎是东兴三分之一的运营运力,可他没半分迟疑,重重点头:“常规货运我来协调,给客户补点补偿,以咱们的口碑,他们能理解。”
“船员从振卫学堂调。”陈东打断他,语气沉了沉,“海事分院的尖子,身家清白,忠诚度没得说,薪酬给三倍,任务完成加奖金,家里有困难,集团帮衬。”
赵志航瞬间放心,振卫学堂是陈东办的人才摇篮,从那出来的人,既专业又忠心,用着踏实。
“第三,对接。”陈东走回办公桌,拿起一份加密文件递给赵志航,眼神严肃,“找个靠谱的副手,用南洋侨商联合会的名义,对接华润。”
他强调道:“只说匿名捐赠,约定公海交接,咱们的船到坐标就返航,绝不进内地领海,也别打听后续,彻底撇清牵连。”
赵志航接过文件,指尖摩挲着封皮,心里满是佩服。
董事长考虑得太周全了,每一步都堵死了风险。
“董事长放心,我用身家性命担保,一定办妥!”赵志航攥紧文件,声音都带着几分激动,眼眶微微泛红。
陈东走上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满是信任:“志航,这事儿无关生意,却比任何大单都重要。同胞有难,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赵志航重重点头,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沉,心里的热血却在翻涌。
“去吧,同步推进,每天跟我汇报进展。”陈东松开手,转身看向窗外。
夕阳已沉,夜色渐渐漫上来,维多利亚港的灯一盏盏亮了,璀璨得晃眼。
赵志航攥着文件,快步走了出去,关门时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凝重。
办公室里又静了下来,陈东抬手,指尖抵着眉心,眼底的坚定更甚。
欧洲那边,周海生还在跟洋行博弈,开拓航线;香港这边,春雨行动悄然启动。
一明一暗,一商一义,这才是东兴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