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又震了一下,这次不是抛锚,是动了。
李治良还坐在地上,箱子横在腿上,手搭着锁扣。他没抬头,但耳朵竖着听外面的声音。发动机响得稳了,不再是那种一抽一抽的动静,而是持续地轰着,像牛拉磨转圈,不急也不停。他知道,这回是真的走了。
雷淞然刚才探头进来过,说了句“哥你不睡觉啊”,被他回了一句“还不困”就打发走了。现在舱里安静,王皓闭眼靠墙,史策坐在床边,手指在算盘上轻轻拨了一下,又停下。没人说话。
王皓忽然睁眼,看了眼舱门,起身走过去。他没出声,也没看别人,只是把手放在门把上,顿了顿,推开门上了甲板。
江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水腥味和铁锈气。王皓眯了下眼,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杨雨光站在船尾栏杆边上,背着手,军装领子被风吹得啪啪拍肩膀。那人站得笔直,像根旗杆插在甲板上。
王皓没再靠近,就在原地站着。杨雨光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一眼就盯住他。
“你出来干啥?”声音大得震耳朵,“我说了别出舱!”
王皓没动:“船开了,我想看看。”
“看个屁!”杨雨光瞪他一眼,抬手往码头方向一指,“那边还有人盯着呢!你以为甩干净了?”
王皓顺着他的手看去,汉口站的楼影已经远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轮廓,连灯都看不清几个。可他知道,那地方刚才差点要命。
杨雨光喘了口气,语气低了些:“老子费劲把你弄上船,不是让你出来送人头的。”
“我知道。”王皓点头,“谢了。”
“谢个球!”杨雨光摆手,“我不是帮你,我是执行命令。上头要我把你平安送到重庆,少一根头发我都得掉脑袋。”
他说完,盯着王皓看了两秒,突然压低声音:“你们那个姓李的,胆子太小,容易露馅。别让他乱晃,有人专门盯着这种软柿子捏。”
王皓心里一紧,脸上不动:“他不会乱来。”
“最好别。”杨雨光冷笑一声,“我手下六十号人,看着是护送,其实一半是监视。有些人,巴不得你们出事,好往上交差。”
王皓没接话。他知道这种队伍里不可能铁板一块。有人拿钱办事,有人等着摘果子,还有人想抢功劳。
杨雨光看他不吭声,也没再逼问,只说:“记住了,白天黑夜都给我老实待着。吃饭有人送,拉屎憋着也别出来。这船在江上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出了事没人救你。”
“明白。”王皓点头,“我们不出舱。”
“行。”杨雨光转身扶着栏杆,望着江面,“活着比什么都强。你们这群书生、戏子、放羊的,能活到重庆就算本事。”
王皓看了他背影一眼,转身往舱门走。
刚走到门口,杨雨光又喊了一声:“哎——”
王皓停下。
“金凤钗还在吧?”
“在。”
“图册呢?”
“也在。”
“那就行。”杨雨光挥挥手,“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脑袋露出来。”
王皓进舱,顺手把门关上。舱内三人目光全集中过来。雷淞然从床上坐起来,李治良手还搭在箱子上,史策盯着他,一句话没说。
“杨师长说了。”王皓坐下,“这一路,谁也不准出舱。”
雷淞然翻白眼:“连透气都不让?船上还能憋死人?”
“不让。”王皓语气硬,“他说得狠,咱们就得当真。”
“他咋知道我们在哪儿?”雷淞然嘀咕,“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
“有可能。”王皓没否认,“也可能他就是防着这一手。”
李治良低声问:“……是不是有危险?”
王皓看着他,点了下头。
舱里一下静了。只有发动机的声音,咚咚咚地传上来,像是有人在敲地板。
雷淞然躺回去,嘴里哼起小调,但哼了两句就停了。他翻了个身,脸朝墙,没再说话。
李治良低头看箱子,手指慢慢摩挲锁扣边缘。铜片被磨得发亮,映出他半张脸。他知道外面看不见他,可他还是一动不敢动。刚才杨雨光说“有人盯着”,这三个字一直在他脑子里转。
他想起昨天在站台,那个灰衣男冲上来诬赖雷淞然偷东西。要不是史小姐当场拆穿,说不定当场就得动手。还有那个疤脸军官王天放,临走前撕了张纸扔江里,动作利索得很,一看就不简单。
现在杨雨光又说有人盯着他。
他咽了口唾沫,手心有点湿。他把钥匙从口袋里摸出来,攥在手里焐了一会儿,又塞回去。他知道这把钥匙不该有,可他得留条后路。
史策一直没说话。她坐在那儿,手指又碰了下算盘,但没拨。她透过布帘缝隙往外看,甲板上空荡荡的,只有杨雨光还在那儿站着,背影像块石头。
她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一个军阀师长,亲自押送五个平民,还下令封舱禁足,这不是护送,是软禁。
但她也没动。现在翻脸没用,船在江上,四面是水,打不过就跳河。他们带的东西再多,也不会游泳。
王皓靠墙坐着,眼睛闭上了,但没睡。他在想杨雨光的话。“有人盯着”——是指李治良?还是整个队伍?还是……图册本身?
他记得昨夜李治良说起梦里的石桩,他拿图纸一对,发现那位置本不该有标记。这事他没跟别人讲,可王天放偏偏提到了“弯道树下的石桩”,那是李治良唯一说漏嘴的细节。
难道有人听见了?
他睁开眼,看了眼李治良抱着的箱子。那木箱不大,边角包铁皮,锁扣发黑。看起来普通,可现在谁都清楚,里面装的是命。
雷淞然忽然翻身坐起:“我说,咱就这么窝着?等到了重庆再说?”
“不然呢?”王皓反问。
“至少知道外面啥情况吧?”雷淞然指着窗缝,“史小姐不是能看吗?”
史策摇头:“窗帘一动,外面就能看见光。杨雨光不让出舱,肯定也不让偷看。”
“那咱们就成了瞎子?”雷淞然急了,“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
“你现在出去,才是真被人卖。”王皓冷冷说,“你想试试看江水凉不凉?”
雷淞然噎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抓了抓头,躺回去,脚翘起来晃了两下,又放下。
李治良松了口气。他觉得不出舱挺好。舱门一关,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秘密也出不去。只要箱子在他手上,他就踏实。
他把箱子往怀里搂了搂,手重新搭上锁扣。
王皓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李治良紧张,可他也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杨雨光下了禁令,说明危险没解除,反而更近了。
他抬头看了眼舱顶。焊缝一道一道,跟老家房梁似的。可这里不是家,也不是山沟,是条在江上跑的船,四周全是水,回头都看不见岸。
发动机还在响。
船在走。
没人能下。
王皓闭上眼。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很慢,但很重。
李治良的手指又摸了摸钥匙。
雷淞然的脚尖轻轻点地。
史策的算盘珠子滑了一格。
舱门缝里透进一丝风,吹动了布帘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