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武英殿。
昔日大明皇帝召见群臣、裁决天下大事的庄严殿堂,此刻虽依旧金碧辉煌,蟠龙金柱巍然耸立,但弥漫在空气中的气息却已截然不同。
少了那份积淀了二百多年的森严礼法与秩序,多了几分草莽得势后的张扬、浮躁,以及一种大战将临前的压抑与躁动。
李自成高踞丹陛之上的龙椅,身披那件仍旧不甚合身的明黄龙袍,脸上因连日宴饮而带着些许浮肿,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被严重挑衅后的暴戾与杀意。
御案之上,摊放着那份来自山海关的、用鲜血写就的紧急军报——使者被杀,首级悬关。
殿下,文武官员分立两侧。
以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等为首的闯军老营悍将,个个盔明甲亮(尽管样式杂乱),脸上洋溢着好战的亢奋与对更多战利品的渴望,摩拳擦掌,唾沫横飞地叫嚣着要踏平山海关,将吴三桂碎尸万段。
而以牛金星为首的一众文官(多为降官和新贵),则大多垂首低眉,或真心附和,或暗自盘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主战”才是政治正确的狂热氛围。
“陛下!
吴三桂狗贼,竟敢如此猖狂!
若不将其碾为齑粉,我大顺天威何存?!”
刘宗敏声如洪钟,出列抱拳,脸上横肉因激动而抖动,“请陛下给俺老刘十万精兵,不!
五万足矣!
俺必砍下那厮狗头,献于陛下阶前!”
“刘将军所言极是!”
“区区吴三桂,螳臂当车!”
“请陛下速发天兵,以震天下!”
一众将领纷纷附和,请战之声此起彼伏,武英殿内一时间杀气盈天,仿佛山海关已是囊中之物。
牛金星见状,适时出列,躬身奏道:
“陛下,刘将军勇武可嘉,士气可用。
吴逆自寻死路,正可借此一战,扬我新朝国威,让四方不臣之辈知所敬畏。
臣以为,当速做决断,克日发兵!”
李自成听着麾下将领的请战和牛金星的怂恿,心中那股被羞辱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大手一挥,就欲下达出征的旨意。
闯宫呈报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侍卫的阻拦声。
“陛下!
天工院大学士苏俊朗有十万火急军情禀报!
恳请面圣!”
一个清晰而急切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喧嚣,传入每个人耳中。
李自成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又是这个苏俊朗!
总是在关键时刻出来扫兴。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宣他进来!”
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
只见苏俊朗快步走入,他一身简洁的青衫,与满殿戎装锦袍显得格格不入。
他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文书,面色凝重,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径直走到御阶之下,躬身行礼。
“苏爱卿,何事如此惊慌?”
李自成压下不快,沉声问道。
直言力谏
苏俊朗没有半句寒暄,直接举起手中的文书,声音清晰而有力,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陛下!
臣冒死进谏!
山海关之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我军万万不可即刻发兵,否则必中奸计,有倾覆之危!”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刘宗敏等将领顿时怒目而视,牛金星眼中则闪过一丝阴霾。
“苏俊朗!
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乱我军心!”
刘宗敏厉声喝道。
苏俊朗毫不畏惧,目光直视李自成,将手中文书呈上:
“陛下!
此乃臣连日来,通过特殊手段侦测、分析所得之确凿情报汇总及战略风险评估,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文书接过,呈到御案上。
李自成狐疑地翻开,只见上面并非寻常奏章,而是写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图表、地图标记以及条理清晰的分析文字。
苏俊朗不等李自成细看,便朗声陈词,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陛下!
诸公!
我等皆以为吴三桂乃疥癣之疾,山海关乃一夫当关之坚城。
然,据臣所获情报,当前最大之威胁,早已非吴三桂及其关宁军!”
他语气加重,一字一顿:
“真
正
的
危
险,来
自
关
外!
来自那虎视眈眈、厉兵秣马已久的八旗清军主力!”
他指向地图:
“陛下请想,我军自入京以来,将士虽勇,然连日征战,已显疲态;入京后,军纪稍弛,锐气有损。
此刻若劳师远征,后勤线漫长脆弱,粮草转运艰难。
山海关城高池深,吴三桂以逸待劳,我军急切难下。”
“一旦战事胶着,师老兵疲之际,”苏俊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人的穿透力,“关外清军主力趁虚而入,与关内吴军前后夹击!
我军顿于坚城之下,退路受阻,腹背受敌,粮道被断!
届时,纵有百万之众,亦成瓮中之鳖,有全军覆没之危啊!
陛下!”
这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主战者的头上!
全军覆没!
这四个字所带来的寒意,让刚才还热血沸腾的武将们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策略建议
不等众人反驳,苏俊朗继续疾声道:
“故此,臣泣血恳请陛下,暂缓出兵之议!
当此危局,绝非逞一时血气之勇之时!”
他提出自己的方略:
“其一,立刻派出能言善辩之士,携重金与威吓之信,再往山海关,并非乞降,而是对吴三桂施行政治恫吓与离间之计!
明告其引狼入室之恶果,许其若反正,仍可保有富贵,动摇其军心,离间其与清虏关系!”
“其二,立即回防北京!
加固城防,深挖壕堑,储备粮草,整训军队,严肃军纪!
将北京打造成铁桶一般,以不变应万变!”
“其三,广派精干夜不收,不惜一切代价,深入辽东及山海关外,务必查清清军主力动向、兵力多寡及真实意图!
待敌情明朗,我军准备充分,再寻战机,方为上策!”
朝堂震动
苏俊朗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反应!
“荒谬!”
刘宗敏第一个跳出来,指着苏俊朗的鼻子骂道,“苏俊朗!
你分明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闯军纵横天下,怕过谁来?
区区建奴,蛮夷之辈,何足道哉!
你在此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正是!
苏大学士莫非是被建奴吓破了胆?”
“我看他是舍不得北京城的安逸,怯战畏敌!”
一众武将纷纷鼓噪起来,他们无法接受“全军覆没”这种丧气话,更不愿承认自己麾下“百战精锐”会有疲敝之态。
牛金星此刻缓缓出列,他没有直接斥责苏俊朗,而是对着李自成,语气沉痛地说道:
“陛下,苏学士所言,虽看似老成谋国,实则过于危言耸听,徒乱人意。
吴三桂悖逆,天下皆知,若不速剿,四方效仿,大势去矣!
清虏远在关外,岂能瞬息而至?
即便来援,我煌煌天兵,正好一并歼之,永绝后患!
此时万不可犹豫退缩,挫伤将士锐气啊!”
他巧妙地将苏俊朗的理性分析扭曲为“怯战”和“惑众”,再次将“速战”与“维护权威”绑定在一起。
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以刘宗敏等武将和牛金星为首的“主战派”气势汹汹,占尽上风;而少数降官虽觉苏俊朗言之有理,却慑于威势,不敢发声;苏俊朗则孤身一人,站在大殿中央,承受着几乎所有人的质疑、嘲笑和敌意。
他看着龙椅上脸色阴晴不定、显然更倾向于刘牛之言的李自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他知道,自己的话,这些沉浸在胜利幻觉中的人,大多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武英殿内,杀伐之气与理性之言激烈碰撞,一场决定大顺政权命运的战略抉择,就在这喧嚣与对立中,悬而未决。
而苏俊朗那逆耳的死谏,如同投入狂涛中的一颗石子,虽激起波澜,却似乎难以改变洪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