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四月戊申,辰时。
北京城东,朝阳门外,广袤的旷野上,已然化作一片旌旗与兵甲的海洋。
初升的朝阳跃出地平线,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映照得无数枪矛锋刃寒光刺目,连天蔽日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人喊马嘶之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古老的城墙,宣告着一场关乎国运的远征即将开始。
一座高达三丈的土木混合誓师台,拔地而起,面向东方。
台顶铺着猩红的地毯,四周插满明黄色的龙旗和各式将领认旗,在朝阳下显得格外醒目。
台下,黑压压的军队按照营头番号,勉强列成数个巨大的方阵,从前排盔明甲亮的老营精锐,到后排衣衫器械杂乱的收编部队,人头攒动,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粗粗看去,确有十余万之众,号称二十万亦不为过。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尘土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气息。
吉时已到,鼓乐齐鸣。
在文武百官和亲卫的簇拥下,大顺皇帝李自成,登上了誓师高台。
他今日未着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特制的金漆山文甲,甲叶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外罩一件绣有金龙的明黄色斗篷,头戴一顶缀有红缨的金盔,腰悬宝剑,步履沉稳,顾盼自雄。
虽略显矮壮,但此刻被权力和雄心支撑,倒也颇有几分帝王出征的威仪。
他走到台前,双手虚按,台下喧嚣的声浪渐渐平息,十余万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声音如同闷雷,通过身边数名大嗓门亲兵的接力传诵,滚滚传遍整个军阵:
“大顺的将士们!
朕的兄弟们!”
开场一声呼唤,带着草莽时代的亲昵,瞬间拉近了与台下那些老部下的距离,引起一阵骚动和低吼。
“抬起头!
看看东方!”
李自成挥手指向东北,“在那山海关之后,有一个逆贼,名叫吴三桂!
他世受明恩,却背主求荣!
朕遣使招抚,许以高官厚禄,他不思报效,反而丧心病狂,杀朕天使,悬首关墙!
此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徒,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挑衅的愤怒和杀意:
“朕问你们,此等国贼,该当如何?!”
“杀!
杀!
杀!”
台下的刘宗敏、田见秀等将领率先振臂高呼,前排的老营士兵随之响应,声浪如同海啸般层层推开,震得人耳膜发麻。
“说得好!”
李自成满意地大喝,“朕,顺天应人,克成帝业,乃天下共主!
吴三桂螳臂当车,是自取灭亡!
今日,朕御驾亲征,就是要亲提六师,踏平山海关,将那逆贼擒来,碎尸万段,以正国法,以谢天下!”
他环视台下,目光灼灼,继续煽动:
“山海关后,有无尽的财富!
有肥沃的土地!
有关宁军积攒多年的粮饷军械!
还有那逆贼搜刮的民脂民膏!
打破关门,这一切,都是你们的!
朕许你们,破关之后,快活三日!
有功者,裂土封侯!”
财富、土地、女人的刺激,永远是这些出身贫苦、渴望改变的士兵最直接的动力。
欢呼声、嚎叫声再次冲天而起,许多士兵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破关后肆意抢掠的场景。
“此战,不仅要灭吴逆,更要扬我大顺天威!
让天下人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跟随朕,建立不世之功业!”
“陛下万岁!
大顺万岁!”
狂热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李自成沉浸在这山呼海啸般的拥戴中,志得意满,豪情万丈,仿佛天下已尽在掌握。
誓师台下,将星云集。
刘宗敏顶盔贯甲,手持巨斧,站在武将最前方,满脸横肉因兴奋而抖动,眼中只有杀戮与掠夺的渴望。
田见秀、袁宗第等一众悍将分立两侧,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牛金星身着宰相袍服,手持笏板,站在文官班首,面带矜持微笑,目光扫视全场,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借此战进一步巩固权位。
然而,若细观这庞大的军容,便可发现盛况之下的隐忧。
前排老营兵虽精锐,但不少人也面带倦容,显然北京的享乐生活消磨了部分锐气。
中后军的收编部队和新附军,队列歪斜,交头接耳,军纪明显涣散。
士兵的装备五花八门,既有精良的盔甲,也有抢来的明军号衣甚至百姓服装。
庞大的辎重车队杂乱地停在军阵后方,车辆型号不一,装载物五花八门,甚至能看到抢来的箱笼和妇女的身影,严重拖累行军速度。
这支军队,虽具虎狼之形,却已显疲沓之态,纪律的松弛为远征埋下了致命隐患。
誓师完毕,李自成目光扫过台下,忽然定格在文官班列末尾一处相对安静的区域。
那里,站着以苏俊朗为首的天工院一行人。
他们未着戎装,只穿着简便的深色劲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苏爱卿。”
李自成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俊朗出列躬身:
“臣在。”
“此次征讨逆吴,关乎国运。
你天工院所掌‘天工神技’,乃克敌制胜之关键。
朕命你率本院精锐及一应‘利器’,随军同行!
朕要亲眼看看,你的奇技巧思,如何在两军阵前,助朕摧城拔寨,建立奇功!
莫要辜负朕望!”
这番话冠冕堂皇,实则将苏俊朗及其技术力量牢牢绑在了战车上,既想利用其技术,更是就近监视控制,防止其在后方“有所异动”。
苏俊朗心中明镜似的,却无法抗旨,只能低头领命:
“臣……遵旨。”
他身后几名核心技术人员和一小队沉默的基因战士,如同磐石般伫立,与周围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随着李自成一声令下,大军正式开拔。
前锋骑兵率先启动,蹄声如雷,卷起漫天黄尘。
紧接着,中军、后军,如同缓慢苏醒的巨蟒,开始蠕动。
嘈杂的人声、马嘶声、车轮滚动声混杂在一起,声势浩大,地动山摇。
庞大的军队洪流,缓缓向东北方向涌去。
随着主力渐行渐远,北京城东门外,顿时显得空旷起来。
原本拥挤的旷野,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车辙印记和废弃杂物。
城头之上,留守的少量部队稀疏地站立着,多是老弱或伤兵,装备不整,士气低迷。
几位被留下的二线将领,面色复杂地望着远去的军队,眼中既有未能随征的失落,更有对守御这座突然变得无比空虚的帝都的深深忧虑。
北京城,这座刚刚被占领不久的帝王之都,瞬间被抽干了精华。
城防空虚,精锐尽出,如同一座卸下了盔甲、堆满珍宝的库房,暴露在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面前。
所有的希望与恐惧,都系于那支奔赴遥远关隘的大军之身。
“咚!
咚!
咚!”
九声号炮巨响,象征着王者出征的威严。
大军彻底开动,蜿蜒如龙,旌旗招展,逐渐消失在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只留下漫天烟尘,久久不散。
李自成骑在御马之上,回望逐渐远去的、巍峨的北京城廓,脸上洋溢着扫平寰宇、一统天下的踌躇满志。
在他看来,这只是他辉煌征程的又一步,凯旋之日不远。
而在中军靠后的队伍中,苏俊朗骑在马上,同样回望着那越来越小的北京城。
夕阳的余晖将城墙染成一片血色,他的脸上没有豪情,只有化不开的沉重与忧虑。
大军喧嚣前行,他却仿佛听到了历史车轮那令人心悸的、碾过虚空的回响。
空城北京,远征大军,未知的前路……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巨大而不祥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