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构基地的书桌前,陈序的指尖刚敲下一组解毒剂优化参数,手机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刺耳的铃声划破房间的寂静,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破了他强撑的平静。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老家的城市 —— 那个他多年未归、只在记忆里残存轮廓的地方。
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的麻痒骤然加剧,像有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陈序盯着屏幕上的号码,瞳孔微微放大,一种不祥的预感混杂着隐秘的期待,在他心底疯狂滋长。他犹豫了三秒,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后传来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声 —— 低沉、沙哑,还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像被泪水浸泡过的砂纸,摩擦着他的耳膜:
“小默…… 是爸爸。”
“小默” 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陈序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这是他小时候的乳名,只有父母会这样叫他。上了高中后,他觉得这个名字幼稚,执意让所有人叫他的学名 “陈序”,父亲沉默地接受了,从此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昵称。算起来,已经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里,父亲给他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只有简短的几句 “注意身体”“工作忙就不用回来”,语气永远是疏离的、沉默的,从未有过此刻的哽咽,从未有过这般近乎脆弱的倾诉。
陈序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沉重、急促,还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心脏生疼。
“我…… 我昨晚梦到你妈妈了。” 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裹着泪水,“她跟我说了很多…… 很多以前没来得及说的话。”
陈序的脑海里 “嗡” 的一声,像是有无数根线被突然扯断。
《时光回眸》里的细节,毫无预兆地涌入脑海 —— 母亲灯下写的便签、临终前温柔的谅解、父亲工棚里的谈心、那些未被言明的苦衷…… 这些他亲手编织的虚幻细节,此刻竟通过父亲的声音,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她跟我说,当年我每次离家打工,她都偷偷在我包里塞了便签,怕我在外受委屈……” 父亲的声音哽咽得更厉害了,“她还说,她不怪你当年没回来,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小默,爸以前太固执了,总觉得男人该沉默,该扛下所有,却忘了跟你说…… 跟你说爸其实一直为你骄傲。”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陈序记忆的城墙上。
真实的记忆碎片与故事里的虚构细节,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碰撞:他记得父亲常年沉默的背影,却又恍惚看到了故事里工棚里笨拙微笑的男人;他记得母亲临终前的遗憾,却又隐约听到了故事里温柔的谅解;他记得自己多年来对父亲的疏离,却又突然想起了故事里父子俩挤在工棚里谈心的温暖。
“爸……” 陈序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父亲急切地回应,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肯定,“是你妈妈在梦里跟我说的,说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含糊!她还说,让我跟你说,别再自责了,她和我都懂你…… 小默,等这场疫情过去,你回家好不好?爸给你包饺子,就包你小时候爱吃的白菜猪肉馅。”
白菜猪肉馅的饺子。
这是陈序小时候最爱的口味,也是他在《时光回眸》里特意写下的细节 —— 故事里,母亲临终前,他承诺要给她包一碗这样的饺子。
而现实里,父亲从未记得他爱吃什么馅的饺子。每次他回家,父亲总是随便买些速冻饺子,甚至不知道他早已不吃猪肉。
可现在,父亲却准确地说出了 “白菜猪肉馅”。
陈序的身体猛地一震,指尖的麻痒瞬间变成尖锐的刺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椅子,发出 “哐当” 一声闷响。
记忆的城墙,在这一刻,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第一块砖,松动了。
他看着桌上的家庭相册,母亲的笑容在晨光里变得模糊,父亲的背影仿佛也动了起来,慢慢转过身,露出了故事里那种笨拙而温柔的微笑。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是他虚构的,哪些是父亲的梦境,哪些是故事的反噬。
“小默?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父亲察觉到了异常,语气里带着担忧。
“没…… 没事。” 陈序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身体,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爸,我…… 我知道了。等事情结束,我一定回家。”
“好,好……” 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欣慰的哽咽,“爸等你,爸给你留着饺子。”
挂掉电话,手机从陈序的手中滑落,“啪” 地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记忆里的城墙,那道被撬开的缝隙正在慢慢扩大,松动的砖块滚落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切。桌上的笔记本、家庭相册、水杯,都像是在水中晃动的倒影,扭曲、模糊。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父亲的声音、母亲的便签、白菜猪肉馅的饺子,还有《时光回眸》里的每一个细节。
那些虚构的温暖,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渗透进现实的肌理。
父亲的梦境,不是巧合。
父亲说出的细节,不是偶然。
是《时光回眸》起作用了。
不是以他预想的方式改变现实,而是以一种更隐蔽、更致命的方式,扭曲了父亲的记忆,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他亲手编织的蛛网,已经开始缠绕上他最珍视的人。
陈序缓缓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耳边全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要窒息一般。
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和解,是亲情的温暖,可当这一切以 “篡改记忆” 的方式到来时,他感受到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不是疗愈,这是掠夺 —— 掠夺了父亲真实的记忆,掠夺了他们之间真实的过往,掠夺了遗憾本身存在的意义。
记忆的城墙,一旦开始松动,就再也无法复原。第一块砖已经滚落,接下来,会是第二块、第三块…… 直到整座城墙彻底崩塌,将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埋进真实与虚幻交织的废墟里。
陈序靠在桌腿上,身体微微颤抖。他看着桌上那本《时光回眸》的笔记本,封面的 “坚守” 二字此刻显得格外讽刺。他以为自己在弥补遗憾,却没想到,自己正在制造一场更大的灾难;他以为自己在编织温暖,却没想到,自己正在亲手摧毁最珍贵的真实。
窗外的晨光依旧明媚,机构基地的一切依旧平静。可陈序知道,平静已经彻底结束了。第一块松动的砖,已经敲响了毁灭的警钟。一场由他引发的、关于记忆与真实的风暴,已经悄然降临。
他不知道这场风暴会带来什么,不知道父亲的记忆会被扭曲到何种地步,不知道林溪是否也会受到影响,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只知道,自己亲手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已经开始释放出第一个恶魔。而他,除了眼睁睁看着记忆的城墙一步步崩塌,别无选择。
第一块砖已经松动,崩塌,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