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色的灯光依旧温柔地包裹着房间,父亲翻相册的动作放缓了些,指尖划过那些真实与虚假交织的照片,像是在抚摸一段被精心修饰的岁月。陈序坐在一旁,目光落在茶几上的苹果核上,耳边回响着父亲平缓的讲述声,心里却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透不过气。
“你看这张,” 父亲又翻到一页,指着一张陈序骑在牛背上的照片,“这是你七岁那年,我们去乡下外婆家,你非要骑舅舅家的老黄牛,吓得不敢动弹,还硬要装勇敢,嘴巴抿得紧紧的。”
陈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照片里的自己确实骑在牛背上,小脸紧绷,眼神里满是紧张,这是真实存在的记忆。他点了点头,嘴角勉强勾起一丝笑容:“记得,后来老黄牛突然动了一下,我差点摔下来,舅舅一把把我抱住了。”
“对对对!” 父亲眼睛一亮,语气里带着真实的兴奋,“你舅舅还笑你,说‘小英雄怎么还怕牛动’,你当时还不服气,说‘我才不怕,只是在观察牛的动作’。”
这段真实的回忆像一缕短暂的阳光,刺破了房间里虚假的温情,让父子俩的对话终于有了一丝自然的流动。陈序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或许,在这片虚假的海洋里,还残留着一些真实的岛屿。
父亲的手指继续在相册上滑动,翻到了一张陈序小学毕业的合影,照片里的陈序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队伍的末尾,眼神里带着一丝懵懂的疏离。
“小学毕业那天,我去学校接你,” 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迟疑,像是在回忆一段模糊的往事,“你拿着毕业证书,跑到我面前,说…… 说什么来着?”
陈序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段记忆,是《时光回眸》里没有覆盖到的真实过往。
真实的小学毕业那天,父亲确实去接他了。但那天,父亲刚从外地打工回来,身上还带着工地上的尘土和疲惫,两人见面后,没有温情的对话,只有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来父亲问他 “考得怎么样”,他说 “还好”,然后父亲就没再说话,一路沉默地把他带回了家。
那段记忆里,没有鼓励,没有笑容,只有常年分离带来的疏离与陌生。
陈序看着父亲迟疑的眼神,知道他的虚假记忆里,没有这段真实的过往。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继续配合表演。
“你说…… 你说以后要好好学习,考个好中学,让我和你妈放心。” 父亲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像是在拼凑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陈序的喉咙一紧,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父亲在试图用虚假的温情,填补这段真实的空白。
“嗯,好像是这么说的。” 陈序低下头,声音低沉,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父亲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次艰难的拼图:“我就说嘛,你从小就懂事。那时候我还跟你说,只要你好好学习,爸就算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大学。”
这句话,也是假的。
真实的父亲,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他沉默寡言,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更不会说这样煽情的话。那些年,他只是默默地打工赚钱,用行动支撑着这个家,却从未用语言表达过对陈序的期待与关爱。
陈序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的扶手。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刚才那一丝自然的流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对话。
“爸,” 陈序突然开口,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你还记得吗?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和同学打架,被老师叫了家长。你那天来了学校,当着老师的面,没打我,也没骂我,只是让我跟同学道歉。”
这是一段真实的记忆,一段没有被虚假记忆覆盖的、属于他们父子俩的真实过往。
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变得有些茫然。他皱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陈序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不记得了。
那段真实的、带着些许尴尬与沉默的过往,在他的记忆里,已经被那些精心编织的虚假温情所取代。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尴尬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暖黄色的灯光也显得有些刺眼。加湿器喷出的白雾依旧细密,却再也无法掩盖这突如其来的疏离。父子俩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的,不再是一个苹果的距离,而是一道深邃的、沉默的裂谷。
这道裂谷,由无数真实的过往组成 —— 那些沉默的相处、那些尴尬的对话、那些未说出口的关爱、那些无法弥补的遗憾。它被虚假记忆层层覆盖,看似消失无踪,却在不经意间,露出狰狞的面目。
陈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的,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他看着父亲茫然的眼神,看着他努力回忆却一无所获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
他们明明是父子,明明有着共同的过往,却因为这些虚假的记忆,变得如此陌生。那些真实的、独一无二的回忆,被硬生生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不属于他们的、虚假的温情故事。
“可能…… 时间太久了,我忘了。” 父亲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还有一丝刻意的回避,“你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太多,我哪能都记得住。”
他试图用这样的话,掩饰自己的遗忘,掩饰这段真实过往的缺失。
陈序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在回避,在逃离这道真实的裂谷。
“不说这个了,” 父亲突然合上相册,像是在关闭一扇不愿面对的大门,“我们说说现在吧,你在这边工作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挺顺利的,没什么困难。” 陈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对话重新回到了虚假的轨道,流畅却空洞。父亲询问着陈序的工作和生活,陈序一一回应,说着那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像两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在刻意地寻找着共同话题。
可刚才那短暂的沉默,那道突然出现的裂谷,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了陈序的心里。
他知道,无论虚假记忆多么完美,无论他们的表演多么逼真,这道由真实过往组成的裂谷,永远都无法被填补。它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提醒着他们,这段看似温馨的父子情深,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房间里的薰衣草香依旧浓郁,却再也无法掩盖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与疏离。暖黄色的灯光依旧温柔,却照不亮那道深邃的、沉默的裂谷。
陈序看着眼前的父亲,看着他努力扮演着 “慈爱父亲” 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不想再表演了,不想再配合了,不想再用虚假的温情,去掩盖这段真实的、充满遗憾的父子关系。
可他不敢停止。
他害怕一旦停止表演,这场精心维持的重逢就会彻底崩塌;他害怕一旦面对真实,父亲会再次陷入痛苦与愤怒;他害怕自己会彻底失去这虚假的、却又无比渴望的亲情。
沉默的裂谷依旧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陈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冰凉。他知道,这场虚假的温情戏码,还将继续上演。而他和父亲,都将被困在这道裂谷的两岸,遥遥相望,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
暖黄色的灯光下,父子俩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看似亲密地坐在一起,实则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沉默的裂谷。这场精心排练的重逢,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在真实的裂痕面前,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