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综合性评估报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省发改委内部审议阶段就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委党组的审议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气氛罕见地凝重。
几位党组成员对报告中揭示的生态风险之高、移民安置之复杂、以及彻底否定“鹰嘴岩”方案的决绝态度,表达了不同程度的疑虑和担忧。
“叶凡同志,报告做得非常扎实,这一点毋庸置疑。”一位资深的副主任扶了扶眼镜,语气委婉,
“但是不是……把困难说得太满,把风险强调得过于严重了?这样报上去,会不会让省委领导觉得我们发改委畏难情绪重,缺乏担当精神?毕竟,这项工程是林书记亲自推动的重大战略。”
另一位党组成员则更直接地提到了平衡:“平州方面的诉求,我们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报告里对节水潜力的分析很充分,但这毕竟远水难解近渴。如果工程因为这些问题被长期搁置,下游的发展压力怎么缓解?区域协调的目标如何实现?”
郑国明主任主持会议,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听着各方意见,手指无意识地在报告封面上轻轻敲击。直到最后,他才总结性发言:
“大家的顾虑都有道理。但这份报告是叶凡同志带队深入一线、尊重科学、依据大量事实和数据形成的。其核心价值就在于它的客观性和预警性。如果我们因为担心‘不好看’‘不好听’就磨平它的棱角,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叶凡身上:
“我的意见是,报告原则上通过,如实上报省委。至于省委如何决策,那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我们的责任,是把最真实、最全面的情况摆到桌面上。”
郑国明的表态一锤定音。尽管仍有保留意见,但报告最终还是以省发改委的名义,正式呈报省委办公厅。
报告送上去之后,便是焦灼的等待。省委常委会何时审议,会是什么结果,成了笼罩在省发改委上空,尤其是叶凡头顶的最大悬念。各种小道消息开始不胫而走。
有人说,林书记对报告高度重视,已经批示要求各位省委常委认真研阅,准备深入讨论;
也有人说,平州市的主要领导亲自到省委做了工作,对报告中“过于强调困难”的倾向表达了不满;
还有传言,个别省委领导对报告中提出的“将生态安全与移民权益置于优先序列”的提议持有异议,认为可能影响发展速度。
叶凡身处漩涡中心,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他谢绝了几乎所有非必要的应酬,除了处理日常公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看书,或者独自在省委大院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
他深知,到了这个层面,个人的焦虑和活动已经毫无意义,一切只能等待更高层级的政治智慧和决策平衡。
这天下班后,他又一次来到小花园。初冬的傍晚,天色阴沉,寒风萧瑟。
他沿着熟悉的石子路慢慢走着,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青岚的群山、平州焦灼的眼神、专家们激烈的争论,以及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沉重的结论。
“叶主任。”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凡回头,看到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位副主任,姓赵,算是点头之交。赵主任平时为人低调,但位置特殊,消息灵通。
“赵主任,也来散步?”叶凡停下脚步,客气地打招呼。
“是啊,透透气。”赵主任走到叶凡身边,并肩而行,看似随意地聊着,“听说你们委报上去那份报告,分量很重啊。”
叶凡笑了笑,没有接话。
赵主任也不在意,继续慢悠悠地说:“林书记这几天,把报告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开会间隙,还跟秘书长特意提过,说这份报告‘有骨头’,‘不回避矛盾’,是下了真功夫的。”
叶凡心中微动,这是非常重要的信号。
赵主任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不过,昨天下午的书记碰头会上,关于这项工程的讨论,好像……不是很顺利。有的领导强调发展是第一要务,认为不能因为可能存在风险就束缚住手脚;也有的领导提出,是不是可以先易后难,把争议小的路段先启动起来?”
他像是在闲聊,但每一句话都包含着关键信息。叶凡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总之啊,”赵主任拍了拍叶凡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风向有点乱,东西南北风都有。最后怎么定,还得看常委会上见真章。不过,叶主任,报告能写到这个程度,送到这个层面,本身就已经成功了。至少,把所有的牌,都亮出来了。”
说完,他朝叶凡点了点头,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踱步而去。
叶凡站在原地,望着赵主任远去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赵主任的话,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支持和质疑的声音同在,推进和审慎的立场交织。
省委常委会上,必将是一场激烈的交锋。而他那份试图描绘出完整图景、甚至不惜揭示伤疤的报告,就是这场交锋中最核心的“弹药”。
风向未定,暗流涌动。他不知道最终的决定会偏向哪一方,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他将报告,连同自己的职业信念和对这片土地的责任,一起交了上去。
现在,他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那场决定性的会议,等待时代的浪潮,最终拍打出的答案。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已无愧于心。真正的考验,或许不在于能否推动工程,而在于能否在复杂的权力与利益格局中,始终守护住那份基于事实和良知的判断。
而这,正是他在这座象牙塔中,需要终身修行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