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城，中央广场。
巨大的日晷投下阴影，将广场一分为二。
光亮处人头攒动，喧嚣声如沸粥翻滚；阴影里则立着几块漆黑的告示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招募细则。
洛九歌压低了头上的斗笠，混在队伍末端。他现在的模样是个面色蜡黄、两鬓微霜的中年散修，背上那口巨大的黄花梨木箱子被磨得发亮，边角处甚至包了浆，透着一股常年奔波的沧桑气。
“听说了吗？这次金乌宗招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哪怕是筑基期也能混个外门执事。”
排在前面的一个瘦高个正唾沫横飞地跟同伴显摆消息：“要是能修补法器，待遇更优，每月不仅有三十块中品灵石，还能进藏书阁一层。”
“三十块？这么多？”同伴惊呼，随即又压低声音，“那他们图什么？我听说金乌宗在南边吃了大亏，死了不少人，现在去不是当炮灰吗？”
“富贵险中求嘛。”瘦高个嘿嘿一笑，“再说了，咱们这种散修，哪年不是在刀口上舔血？有个大宗门庇护，总比在荒郊野岭被妖兽吃了强。”
洛九歌垂着眼皮，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内的储物戒。
瘦高个的消息只对了一半。
金乌圣宗确实急缺人手。之前那一战，不仅金乌老祖折了半条命，为了维持那个名为“万阳焚天”的禁忌阵法，宗门内的中坚力量几乎被抽空。现在的金乌宗，就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人，急需新鲜血液来填充，否则别说维持圣地威严，就连原本附庸的二流宗门都要压不住了。
这正是混进去的绝佳时机。
队伍行进得很慢。负责考核的是一名金丹初期的红袍执事，此人眼袋浮肿，神色极不耐烦。凡是修为虚浮、或是技艺不精的，都被他挥手赶走，稍微啰嗦两句的，直接一道火鞭抽过去，惨叫声此起彼伏。
两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洛九歌。
“姓名，修为，擅长何事？”红袍执事眼皮都没抬，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简。
“木易，金丹中期，擅长傀儡修缮与炼制。”
洛九歌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常年被烟火熏燎的粗砺感。他稍微释放了一丝气息，控制在金丹中期并不稳固的程度，像是那种靠丹药硬堆上去的野路子。
红袍执事手里的动作一顿，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金丹中期。
在散修里，这已经算是一方好手了。若是放在平时，这种人根本不会来投奔宗门，大多是自己占个山头称王称霸。
“傀儡师？”红袍执事目光在洛九歌背后的木箱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中州的傀儡传承稀缺，你是哪家路数？”
“家传手艺，混口饭吃。”洛九歌没有多解释，这种含糊其辞反而更符合散修的习惯。
红袍执事冷笑一声，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具残破的铜人。
这铜人只有半截身子，左臂齐根断裂，胸口处还有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烧焦的阵纹。
“这是一具二阶上品的烈火铜人，核心阵法损毁，左臂缺失。”执事指了指旁边的炼器台，“半个时辰，让它动起来。做得到，留；做不到，滚。”
周围的散修发出一阵低呼。
修补比炼制更难，尤其是这种核心损毁的傀儡，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半个时辰？就算是宗门内的炼器师也未必能做到。这分明是在刁难。
洛九歌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他放下木箱，打开盖子。里面并不是什么整齐的工具，而是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零件、齿轮，还有几把沾满油污的刻刀。
他拿起那具铜人，看似随意地敲打了几下。
神识如水银泻地，瞬间扫过铜人内部。
这具傀儡的设计极其粗糙，灵力回路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在他眼里，就像是小孩子随手涂鸦的烂泥。别说修补，就算是让他闭着眼重造一个更好的，也不过是盏茶功夫。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现在是“木易”，一个野路子出身的落魄傀儡师。
洛九歌从箱子里翻出一块不知是什么妖兽骨头打磨的“补丁”，又抓了一把赤红色的矿粉。他没有使用精妙的炼器火焰，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火折子，吹亮后引燃了炼器台下的地火。
“叮叮当当。”
一阵刺耳的敲击声响起。
红袍执事皱起眉头，眼中满是鄙夷。这哪里是修傀儡，分明是在打铁。这种粗暴的手法，若是能修好核心阵法，他把这炼器台吃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
洛九歌满头大汗，似乎极为吃力。他在铜人胸口的大洞上用骨头强行镶嵌了一个“补丁”，然后用刻刀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画了几道灵纹。
至于断掉的左臂，他直接从箱子里拽出一根不知从哪拆下来的铁棍，硬生生插了进去，末端还焊了个大铁锤。
“好了。”
在香燃尽的前一刻，洛九歌直起腰，擦了一把额头的黑灰。
红袍执事看着那个造型奇葩、仿佛垃圾堆里拼凑出来的铜人，气极反笑：“这就是你的修缮？简直是……”
话音未落，洛九歌伸手在铜人后颈处一拍。
“咔嚓。”
铜人胸口的“补丁”亮起一阵暗红色的光芒。虽然光芒有些不稳定，忽明忽暗，但灵力回路竟然真的接通了。
“吼！”
铜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那根大铁锤手臂猛地挥舞起来，带起一阵劲风，狠狠砸在炼器台上。
砰！
坚硬的玄武岩台面被砸出一个深坑，碎石飞溅。
红袍执事到了嘴边的骂声硬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丑，虽然粗糙，但力量竟然比原版还大了几分。这种“暴力改装”的风格，虽然不入流，但在战场上却极其好用。
最重要的是，此人真的在半个时辰内，用一堆垃圾修好了核心。
这是个人才。
而且是个没有背景、只会蛮干的实用型人才。
“有点意思。”红袍执事收起轻视，重新打量了洛九歌一眼，从袖中甩出一块黑铁令牌。
“拿着。去后面等着，明日随飞舟入宗。”
洛九歌接过令牌，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贪婪”和“喜悦”，躬身道：“多谢大人提拔。”
他背起那口破箱子，在周围散修羡慕嫉妒的目光中，走进了阴影深处。
没人注意到，他低垂的眼眸中，平静得像是一口枯井，倒映不出任何波澜。
第一步，成了。
次日清晨，一艘巨大的黑铁飞舟破开云层，向着中州腹地疾驰。
飞舟上挤满了通过考核的散修，约莫有两三百人。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味和廉价丹药的苦涩气息。洛九歌缩在甲板的角落里，背靠着他的大木箱，闭目养神。
他的神识却并未闲着，而是顺着飞舟的阵纹，悄无声息地向外延伸。
这艘飞舟名为“乌云梭”，乃是金乌宗运送物资的制式法宝。只是如今这法宝显然有些年久失修，阵法运转间带着细微的滞涩感，灵力消耗比正常情况高出三成。
“连运输法宝都维护不过来，看来金乌宗的内耗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洛九歌心中暗自盘算。
对于他来说，越是混乱、越是衰败的环境，就越容易浑水摸鱼。
两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赤红色山脉。
那是落日山脉，金乌圣宗的山门所在。
即便是在高空，也能感受到下方升腾而起的灼热气浪。无数座山峰如同烧红的烙铁，喷吐着黑烟和火光。而在山脉的最中央，一株巨大的金色扶桑树虚影若隐若现，那是金乌宗的护宗大阵，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只是此刻，那扶桑树的光芒显得有些黯淡，枝叶凋零，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飞舟并未在主峰停留，而是绕了一个大圈，降落在后山的一处山谷中。
这里烟尘滚滚，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地面上堆积着各种废弃的矿渣和残破的法器，黑色的污水顺着沟渠流淌，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
“炼器堂到了，都滚下去！”
负责押送的执事一声厉喝，将众人赶下飞舟。
洛九歌背着箱子落地，脚下的土地滚烫，鞋底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这哪里是圣地，分明是个巨大的苦力场。
一个穿着灰袍、头发乱如鸡窝的老者正蹲在一堆废铁前骂骂咧咧。他手里拿着一把断裂的飞剑，似乎在研究怎么接回去。
“莫长老，新人带到了。”押送执事对着老者拱了拱手，态度颇为敷衍，“这批有一百个分到您这边，都是些懂点皮毛的，您看着用。”
莫长老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油污和黑灰的脸。他浑浊的眼珠子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像是在看一堆待宰的牲口。
“懂皮毛？我看是懂怎么浪费老子的材料！”
莫长老啐了一口唾沫，站起身，随手将那把断剑扔进旁边的熔炉里。
“都给老子听好了！进了炼器堂，就没有人，只有工具！干得好，有灵石拿；干不好，那边的熔炉就是你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