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秋的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在空旷的宫道上打着旋儿。
养心殿偏殿的暖阁里,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那是红豆被熬煮到软烂出沙后,特有的温润气息,夹杂着一丝陈皮的清冽,让人闻之便觉心安。
灵素刚刚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正准备唤半夏进来,却见那厚重的毡帘被人艰难地挑开了一角。
一个消瘦得让人心疼的身影,端着一只紫砂炖盅,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上那件宽大的宫装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那双曾经灵巧无比的手,此刻缠满了白色的纱布,只有指尖微微露出,却依然稳稳地托着托盘。
“……小姐,喝……喝点热的吧。”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久违的、让灵素眼眶发酸的熟悉感。
“……疏影?!”
灵素猛地站起身,快步上前,一把接过了托盘,随即将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按在了软榻上。
“……谁让你起来的?半夏呢?她怎么照顾你的!”
灵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怒,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与关切。她迅速抓起柳疏影的手腕,指尖搭在寸关尺上。
脉象细弱如丝,虽然没了性命之忧,但那股子虚亏之气,却让灵素眉头紧锁。
“……小姐别怪半夏,是……是奴婢逼她的。”
柳疏影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笑,那双原本充满了恐惧与涣散的眼睛,此刻在看到灵素安然无恙后,终于重新聚起了光彩。
“……奴婢睡了好久……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梦里全是血,还有那个带着银面具的恶鬼……”
“……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以为再也没机会给小姐熬红豆沙了……”
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滚落,砸在灵素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自从京城大乱,柳疏影为了掩护灵素的假死计划,被银面人掳走折磨,生死不知。后来虽然被救回,却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为了安全起见,灵素将她秘密安置在“听风阁”的地下密室,由专人日夜看护,直至最近这些日子才苏醒。
这段日子的空白与煎熬,对于这对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的女子来说,无疑是另一种酷刑。
“……傻丫头。”
灵素眼眶微红,轻轻替她擦去泪水,语气却故意放得轻松了些,“……我现在是‘灵总司’,这满朝文武都怕我,谁还能缺我一口吃的?倒是你,再不好好养伤,以后谁帮我管这偌大的家业?”
“……奴婢……奴婢没用……”柳疏影抽噎着,眼神中满是愧疚,“……没能帮上小姐,还成了累赘……”
“……说什么胡话。”
灵素打开炖盅,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红豆沙熬得极好,显然是用了心思的。她舀起一勺,并没有自己喝,而是吹了吹,送到了柳疏影的嘴边。
“……张嘴。”
“……小姐,这不合规矩……”
“……在这里,我就是规矩。”灵素不容置疑地说道。
柳疏影拗不过,只能含泪吃下。
这一幕,没有金戈铁马的壮烈,没有朝堂博弈的惊心,却透着一股浓浓的、久违的“人味”。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这碗红豆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抚慰人心。
“……对了,小姐。”
喝了几口热粥,柳疏影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她突然抓住了灵素的衣袖,眼神变得有些惊恐,却又无比坚定。
“……奴婢昏迷前……在那个银面人的地牢里……听到过一个秘密。”
“……秘密?”灵素心中一动,放下了勺子。
“……那天,银面人以为奴婢必死无疑,在他炼药的时候,曾自言自语……”柳疏影努力回忆着,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他说……‘天机’已死,但‘长生’未绝。那个瞎眼的疯子虽然把东西藏了起来,但他肯定会留下线索……”
“……他还说……‘那个地方’虽然烧了,但地底下的东西,火是烧不掉的。只要找到那个标记……就能找到通往‘真龙’的入口……”
轰!
灵素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那个地方”……烧了……
难道指的就是贾六捡到羊皮卷的——天机观?!
而“地底下的东西”……
灵素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黑色匣子。那张残缺的羊皮卷上,画的正是一幅地形图的半边,而贾六带来的那一块,恰好补全了另一半!
原来,银面人(李长青)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这个匣子,甚至为此不惜将天机观付之一炬,想要掘地三尺!
但他没找到。
因为那个“瞎眼老道士”,把东西藏在了废墟里,最近居然被一个乞丐无意间捡走了。
这就叫——天意弄人。
“……好妹妹,你立大功了。”
灵素拍了拍柳疏影的手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好好休息,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半夏!”
“……在!”半夏从门外探进头来,显然一直守在外面。
“……照顾好疏影,给她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
“……是!”
灵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转身走向门口。阿木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在她的身后。
“……阿木,带上家伙。”
“……去哪?”
“……城西,天机观。”
灵素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冷。
“……去看看那里,到底埋着什么‘真龙’。”
……
城西,天机观遗址。
这里原本是一处香火冷清的道观,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其彻底化为了一片废墟。如今,这里杂草丛生,断壁残垣掩映在夜色中,如同狰狞的鬼影。
贾六缩着脖子,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牙齿打着颤:“……灵……灵大人,就……就是这儿了。那天俺就是在那根烧焦的柱子底下捡到的……”
灵素环顾四周。
这里的风水格局很奇怪。
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依稀能看出,这道观的布局是按照“九宫八卦”排列的。而且,道观的位置,恰好处于京城地下水脉的“阴眼”之上。
在中医里,这叫“聚阴之地”,最适合滋养某些……不见天日的东西。
“……阿木,看那几根柱子。”
灵素指了指废墟中几根尚未完全倒塌的石柱。
阿木上前,伸手摸了摸。
“……热的。”
阿木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外面是冷的,但石头里面……有一股热气。”
灵素走过去,将手贴在石柱上,运起一丝内力探查。
果然!
这石柱并非普通的石头,而是……中空的!
而且,在石柱的深处,似乎有某种液体在流动,带着微弱的温度和……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地火油?”
灵素心中一惊。
这天机观的地下,竟然也连通着地脉?!
“……不仅如此。”
灵素蹲下身,在石柱的根部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划痕。这些划痕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如果连起来看……
竟然是一副……人体经络图!
只不过,这幅经络图是逆行的!
正常的经络图,气血顺行,生生不息。而这幅图,气血逆流,汇聚于丹田,却无处宣泄,最终……
爆体而亡。
“……这不是修行的法门,这是……炼药的鼎炉图!”
灵素猛地站起身,眼中的寒意更甚。
这天机观,表面上是道观,实际上,恐怕是当年那些疯子用来进行人体试验的秘密基地!
他们试图通过逆转经脉,配合地火之力的淬炼,来强行从人体中提炼某种“长生物质”!
“……丧心病狂。”
灵素低声咒骂了一句。
“……主人,这里有东西。”
阿木的声音从废墟的一角传来。
灵素快步走过去。只见阿木搬开了一块巨大的断碑,露出了下面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仅能容一人通过。但从洞口里吹出来的风,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药渣味和陈旧的血腥气。
“……贾六,你在上面守着。”
灵素从怀中掏出一颗解毒丹递给贾六,“……如果有人来,你就大声喊叫,然后自己跑。”
“……是是是!小的明白!”贾六接过药丸,如获至宝。
“……阿木,我们下去。”
灵素从腰间解下一捆特制的蚕丝绳,一头系在断碑上,一头系在腰间。
阿木没有任何犹豫,拔出短刀,护在灵素身前,率先跳进了洞口。
……
地道并不深,但极其蜿蜒曲折,就像是人体的肠道。
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颗发着微弱绿光的萤石,将通道照得惨绿一片,格外渗人。
越往下走,那股药渣味就越浓。
甚至,灵素能听到一阵阵……咕嘟咕嘟的声音。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煮沸。
“……小心。”
阿木突然停下脚步,手中的短刀横在胸前,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
“……前面有人。”
灵素心中一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果然,在通道的尽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那声音极其苍老,极其虚弱,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了一样。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伴随着咳嗽声,还有一个细微的、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嘀咕:
“……还没好吗?……还没熟吗?”
“……火候不够……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还要再加……一个人……”
灵素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在这废弃了二十年的地下密室里,竟然还有人?!
而且……他在煮什么?
还要加……人?
“……走,去看看。”
灵素从袖中扣住三枚金针,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她是医者。
面对这种亵渎生命的恶行,她必须管!
两人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通道的尽头。
转过一个弯角,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也让灵素和阿木彻底呆立当场。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室。
石室的中央,架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鼎。
鼎下,并不是柴火,而是……地火!
一股蓝色的火焰从地缝中喷出,舔舐着鼎底。
鼎内,沸腾的液体翻滚着,冒出绿色的泡泡,散发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药渣味。
而在鼎的旁边,一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浑身长满了脓疮的怪人,正拿着一根巨大的腿骨,在鼎里不停地搅拌着。
他一边搅拌,一边神经质地念叨着:
“……长生药……长生药……马上就好了……”
“……只要吃了它……我就能看见了……就能看见了……”
他转过身,露出了一张……
没有眼睛的脸!
他的眼眶里,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瞎眼老道士?!”
灵素心中猛地一震,差点惊呼出声。
这就是那个给了贾六羊皮卷,二十年前从天机观幸存下来的……观主?
他竟然一直躲在这里?
就在这时,那个瞎眼怪人似乎闻到了什么,鼻子猛地抽动了两下。
随即,他那张恐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抹……极度贪婪的笑容。
“……嘻嘻嘻……”
“……好香啊……”
“……是……‘药引子’……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猛地将手中的腿骨扔进鼎里,然后……
四肢着地,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一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灵素和阿木扑了过来!
“……别动!让我尝尝!让我尝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