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怀揣着那个用厚油布紧裹、仿佛一块被烈火灼烧过又骤然浸入冰水、此刻正紧贴着他单薄胸膛、散发出诡异温度与沉甸甸分量的包裹,沿着那条在乱石嶙峋的谷底咆哮奔腾、水汽氤氲的溪流,头也不回地向下游亡命狂奔。年轻的身体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每一块肌肉都贲张着,爆发出被恐惧和责任双重催逼出的、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力量。双脚踩在湿滑圆润、长满青苔的卵石上,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耳畔是溪流永无休止的、震耳欲聋的轰鸣,混杂着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到极限的、嘶哑破碎的喘息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得仿佛要震裂胸骨,将灵魂都呕出来。
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决堤般涌出,与额头上滚落的豆大汗珠、林间雾气凝结在脸上的冰冷水汽、以及奔跑中溅起的泥点完全混合在一起,在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上肆意横流,留下道道泥泞的沟壑。但他根本无暇擦拭,甚至感觉不到皮肤的黏腻,脑海中只有一个被火焰灼烧着的、无比清晰的念头在疯狂旋转、呐喊:跑!快跑!不能停!林大哥和杨大叔用命换来的时间,绝不能浪费在自己脚下!怀里的东西,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然而,这种透支生命般的狂奔,注定无法持久。冲出大约一里多地,肺部率先发出抗议,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双腿开始发软,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抬起都需耗费巨大的意志力。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边缘泛起黑斑,缺氧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不得不猛地刹住脚步,踉跄着扑到溪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冰凉刺骨的巨大花岗岩后面,身体蜷缩着,张开嘴,如同离水的鱼般贪婪而痛苦地吞咽着潮湿冰冷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几乎要炸开。
就在他停下的一瞬间,之前被狂奔压制的、另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冰冷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心脏——死寂。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没有了林国栋因忍痛而压抑的、粗重艰难的呼吸声,没有了杨老爹沉稳如山、给人以无限依靠的脚步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自己,和这条冷漠咆哮的溪流。无边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这叶小小的孤舟彻底淹没。他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第一次独自面对这莽莽苍苍、充满未知凶险的巨兽般的大山。林大哥的脚踝肿得那么吓人,流了那么多血,他能撑住吗?杨大叔要面对那么多凶神恶煞的追兵,他一个人能应付吗?万一……万一他们……那个废弃的炭窑在哪里?十里地有多远?到了之后,如果等不到人,自己该怎么办?那个只听杨大叔提过一次的“老林场”,那个素未谋面的“赵护林员”……前路是巨大而沉重的未知,像一张漆黑无边的大网,罩得他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紧紧按住怀中那个硬邦邦的包裹,冰凉的油布触感,此刻却奇异地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温度,仿佛里面包裹的不是冰冷的纸页和胶卷,而是林大哥滚烫的期望、杨大叔沉甸甸的嘱托、葛叔和刘叔未冷的英魂。这温度,像一根细弱却坚韧的丝线,将他从绝望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回。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泪水、汗水、泥水混成的污浊一把擦去,年轻的眼睛里,恐惧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更为坚硬的、名为“责任”的东西,正如同淬火的钢铁般,迅速成型、冷却、变得坚不可摧。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杨老爹教的那样,仔细观察四周。溪流流向、两岸植被、远处山形……确认方向无误后,他放弃了虽然好走但极易暴露的开阔河滩,咬紧牙关,一头扎进了一侧植被极其茂密、荆棘丛生、几乎无路可走的林地。这里行进艰难无数倍,每前进一步都要用柴刀劈开纠缠的藤蔓,衣服被划破,皮肤上添上一道道火辣辣的血痕,但浓密的树冠和交错的地形提供了绝佳的隐蔽。他像一只受惊却顽强的小兽,利用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作为掩护,走走停停,不断回头张望,竖起耳朵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远处是否还有隐约的枪声?林间是否有异常的鸟雀惊飞?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心脏骤停,浑身肌肉紧绷,如同惊弓之鸟,在恐惧与希望的钢丝上艰难前行。
与此同时,在另一条与溪流走向截然相反、垂直拔高、通往云深不知处的“近道”上,杨老爹正用他钢铁般的脊梁和意志,背负着另一个濒临极限的生命,进行着一场与死神咫尺之遥的博弈。这条所谓的“路”,是只有最老练的猎手和采药人才知晓的、存在于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上的“秘径”。它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留下的一道道狭窄岩缝、几处风化的岩石凸起、以及无数依靠顽强生命力扎根于石缝中的、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粗壮藤蔓交织成的、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生死索道。
林国栋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受伤的右脚踝肿胀得发亮,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紫,每一次轻微的晃动,哪怕只是被杨老爹背负时不可避免的颠簸,都会引发一阵撕裂神经、直达骨髓的尖锐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全身的力气早已耗尽,肌肉如同被抽走了筋骨般酸软无力,只能像一袋沉重的沙包,完全依靠杨老爹那双如同铁钳般有力的手臂和宽阔后背的支撑。意识在高烧、剧痛和极度的虚弱中,如同风中残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他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杨老爹每一步踏出时,脚下岩石传来的轻微震动,能听到他因承受巨大重量而发出的、压抑却沉稳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着岩石的冷冽、苔藓的湿腥、以及杨老爹身上传来的、带着汗味和淡淡烟草气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模糊时,时空错乱,他仿佛又坠入了那个风雨如晦的裂缝,老葛回头那决绝的眼神与眼前晃动的崖壁重叠;冰冷刺骨的暗河水声与脚下深渊传来的、如同巨兽低吼的激流轰鸣交织在一起……幻觉与现实疯狂撕扯着他残存的理智。
杨老爹沉默如山。他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四肢百骸,凝聚在每一次精准的判断和发力上。他的脚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湿滑的、仅有寸许宽度的岩石边缘试探、踩实;他的手如同鹰爪,每一次伸出,都精准地抓住那些经过千万年风雨考验、最为坚韧的藤蔓或岩石棱角,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呼吸粗重,古铜色的脸庞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滴落在下方的云雾之中。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始终锐利如初,冷静地扫描着上方每一寸可能的路况,计算着每一步的落点和发力方式。他用自己的身体,为林国栋构筑了一道移动的、隔绝深渊的生命屏障。
有一次,林国栋意识恍惚间,左脚试图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支撑点,身体猛地一歪!连带之下,杨老爹脚下的一块风化的页岩骤然碎裂脱落!碎石滚落深渊,久久无声。两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外侧荡去!千钧一发之际,杨老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身体拧回,另一只空着的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死死抠进一道岩缝之中,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淋漓,但下坠之势终于止住!林国栋被这突如其来的失重和骤停吓得魂飞魄散,彻底清醒过来,感受到杨老爹臂膀上传来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巨大力量,以及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一股混合着巨大愧疚和无法言说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喉咙哽咽,说不出一个字。杨老爹却只是缓缓调整呼吸,检查了一下扣住岩缝的手,低声道:“抓稳我。别乱动。”语气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拂过一阵微风。他随手扯下一段布条,草草缠住流血的手指,继续向上攀爬。这份沉默的、以命相搏的守护,如同最温暖的炭火,烘烤着林国栋冰冷绝望的心田,支撑着他榨干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
当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冷却的熔金圆盘,缓缓沉入西边锯齿状的山峦背后,将最后一片凄艳而温暖的余晖洒向山谷时,小陈终于连滚带爬、筋疲力尽地抵达了地图上那个用炭灰标记的、位于溪流拐弯处隐秘山坳里的废弃炭窑。那是一个半嵌入山体的、由黑黢黢的砖石垒砌的拱形结构,窑口大半坍塌,碎砖和朽木散落一地,周围荒草丛生,高达人腰,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年烟火灰烬、潮湿霉变和泥土腥气的沉闷味道。这里的确极其隐蔽,视线被茂密的植被和曲折的地形完全阻挡,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小陈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强忍着几乎要瘫软在地的冲动,凭借最后一点警觉,像一只受训的猎犬般,仔细检查着窑洞周围的地面、草丛和入口处的痕迹。确认没有新鲜的脚印、没有踩踏折断的草茎、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后,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随即无边的疲惫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几乎是爬着钻进了低矮的窑洞入口。
窑洞内部空间狭小,不足方丈,阴暗潮湿,空气凝滞,带着一股地底的阴冷。但四壁厚实,头顶的拱形结构看起来还算稳固,提供了一个与外界危险暂时隔绝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庇护所。小陈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烟炱的窑壁滑坐在地上,极度的精神紧张和体力透支让他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不敢睡,尽管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他支棱起耳朵,像最警惕的哨兵,捕捉着窑洞外的一切声响——风声掠过草丛的沙沙声、不知名夜虫的鸣叫、远处猫头鹰凄厉的啼嚎……每一种声音都让他心脏一紧,握紧柴刀的手心沁出冷汗。时间在焦虑和恐惧的煎熬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烙铁上行走。他一遍又一遍地、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个油布包裹,它的棱角硌着他的胸口,那冰冷的触感和隐约的重量,是他与林大哥、杨大叔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是他坚持下去的全部意义所在。林大哥苍白的面容、杨老爹染血的手臂,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担忧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他的心脏。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染黑了山谷,只有一弯惨淡的月牙儿,偶尔从流云缝隙中投下些许清冷微弱的光辉。就在小陈的意识因极度疲惫而开始模糊,处于半睡半醒的临界状态时,窑洞外,距离入口约十几步远的一丛茂密的、在夜风中摇曳的蒿草丛后,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风拂过所能产生的、带有明确停顿和试探意味的窸窣声!
小陈瞬间惊醒,睡意全无,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像一尊石雕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死死屏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耳膜。他悄悄地将身体伏低,如同潜行的猎豹,一点点挪到窑洞口一道狭窄的裂缝旁,瞪大眼睛,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向外窥视。月光下,那片蒿草丛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比夜色更浓的黑影,极其模糊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又隐没不见,但那绝非错觉!
冷汗,如同冰冷的爬虫,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和后背。
就在小陈的心脏被恐惧攫紧,几乎要冲出喉咙,准备抽出柴刀拼死一搏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仿佛从肺叶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极度疲惫与虚弱,却又无比熟悉、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窑洞侧后方那条被茂密灌木和坍塌土石完全掩盖的、他之前并未注意到的陡坡方向,微弱地传来:“小……陈……是……是我们……”
是林大哥!真的是林大哥的声音!小陈几乎要脱口惊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绝处逢生的狂喜之泪!他猛地从窑洞裂缝处缩回头,不顾一切地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月光下,杨老爹几乎是用半背半抱的姿势,驮着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林国栋,正极其艰难地从那条陡峭得近乎垂直的、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坡道上,一点点地滑落下来。两人浑身衣衫褴褛,布满划痕和污泥,杨老爹的左臂衣袖被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被布条紧紧捆扎,但暗红色的血迹依旧不断渗出,染红了大片布料。他们的出现,如同神兵天降,却又带着历经九死一生的惨烈痕迹。
小陈急忙冲上前,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奋力顶住林国栋下滑的身体,帮着杨老爹将人小心翼翼地抬进相对干燥的窑洞内。林国栋一接触到地面,便彻底瘫软,毫无声息,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小陈看着林国栋这副模样,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带着哭腔喊道:“林大哥!杨大叔!他……”
杨老爹虽然也疲惫到了极点,靠坐在窑壁上喘息,脸色灰败,但眼神依旧保持着猎人般的锐利和镇定。他艰难地挪过去,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探了探林国栋的颈动脉,又俯身听了听他的呼吸,沉声道:“脱力,失血,加上旧伤发作。昏过去了。快,生堆小火,弄点热水,要快!”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
小陈如同接到了圣旨,立刻行动起来。他手忙脚乱却又异常迅速地用随身携带的火镰火石(杨老爹给的)引燃了早就准备好的、干燥的火绒,在窑洞中央一个相对避风的凹坑里,升起了一小堆珍贵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窑洞内的阴冷和黑暗,也驱散了小陈心中大片的恐慌。他用一个捡来的、边缘破损但尚能使用的黑陶罐,从水囊里倒出水,架在火上烧着。杨老爹则强撑着,从随身的小药囊里取出几种药粉,混合在一起,用温水化开,小心翼翼地撬开林国栋紧闭的牙关,一点点地喂了进去。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他肿得骇人的脚踝,清理掉已经被血污浸透的旧绷带,重新敷上捣碎的新鲜草药,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窑洞内的三人才真正得以喘息。虽然处境依旧危险,林国栋伤势严重,前路未卜,但至少,他们再次奇迹般地汇合了!希望,如同这窑洞中虽然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篝火,再次被点燃,温暖着三颗饱经磨难的心。
小陈跪坐在林国栋身边,看着他昏迷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庆幸。他轻轻地将那个一路用体温呵护、保存完好的油布包裹,从自己怀中取出,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塞回到林国栋紧贴胸口的衣襟内。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他感到肩头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担子,似乎移交了出去,但另一种更为深沉的责任感——守护好林大哥,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重逢——如同坚实的基石,沉甸甸地落在了他年轻的心上。
杨老爹靠在窑壁上,闭目养神,包扎过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他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他侧耳倾听着窑洞外的动静,除了风声和虫鸣,并无异常。他睁开眼,看了看洞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山林,又看了看篝火映照下林国栋和小陈的脸庞,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肯定:“天亮前,这里应该还算安稳。抓紧时间,都歇一歇。天一亮,我们必须动身,尽快赶到老林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林国栋身上,充满了深切的忧虑。接下来的路途,对于伤重如此的林国栋来说,无疑是另一场更加严峻的生死考验。
黑暗依旧浓重,但窑洞中的篝火,如同刺破漫长寒冬的第一缕坚定无比的春光,虽然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照亮了三张疲惫却写满不屈的脸。分而又合,历经劫波,希望的火种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变得更加明亮,更加不可动摇。暖春的黎明,似乎已能听见它走近的脚步声,就在这黑暗的炭窑之外,在那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