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首尘封的老歌不经意间响起,深藏的悲伤如洪水决堤。昭阳不再抗拒,而是允许自己全然沉入这条悲伤的河流,在泪水的洗礼中抵达澄净的彼岸。
咖啡馆里的空调低声哼唱着,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糕点的甜腻。昭阳刚合上笔记本,那场与欲望的对峙让她内心充满一种清明的疲惫。她小口啜饮着微凉的拿铁,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
就在这时,背景音乐切换了。
一阵略带沙哑的吉他前奏,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轻轻勾住了她的耳膜。随后,一个低沉温柔的男声响起,唱着关于离别和夏天的歌。
是那首《盛夏的告别》。
昭阳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又猛地加速奔流。时间像是被施了魔法,飞速倒转——
十八岁的夏天,高考结束的傍晚。
她和林深并肩坐在学校后操场的看台上,夕阳把天空烧成橘红色。他的随身听里循环播放着这首歌,劣质的耳机一人戴一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杂音。
“昭阳,我要去北京了。”林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夏风。
“我知道。”她盯着自己的白色帆布鞋,鞋尖已经有些磨损。
“你会等我吗?”
她没有回答。那个年纪的承诺太重,她贫瘠的生活给不起。远处传来毕业生的喧闹声,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格外震耳。
那首歌,成了她青春里最盛大也最无声的告别。
……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难合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眼眶迅速发热,视线开始模糊。她甚至能清晰地记起林深校服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和他说话时喉结轻轻滚动的样子。
那股悲伤来得如此汹涌,如此不由分说,几乎要将她淹没。
若是以前,她会立刻掐断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她会深呼吸,强迫自己想想未完的工作,或者立刻起身离开这个勾起回忆的地方。她习惯了把悲伤视为需要克服的弱点,需要管理的麻烦。
但此刻,经历了“拥抱无常”、“恐惧剖析”、“情绪命名”和“欲望照见”的她,有了不同的想法。
也许,这一次,我可以不逃。
她轻轻放下咖啡杯,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沙发座里。她闭上眼睛,放弃了所有抵抗。
“来吧,”她在心里轻声说,“让我感受你。”
她不再试图分析这悲伤的由来是否值得,也不再评判自己“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是否矫情。她只是像一个耐心的科学家,开始观察这份席卷而来的情感在身心的每一个具体呈现。
首先是小腹的抽紧,一阵阵发凉。
然后是胸腔的窒闷,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让呼吸变得艰难而浅短。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吞咽困难。
最明显的是眼眶的灼热和鼻尖的酸楚,泪水蓄势待发。
她引导着意识,像进行“身体扫描”一样,逐一光临这些承载着悲伤的身体部位。她只是感受着那份抽紧、那份窒闷、那份堵塞和灼热,不推开,不评判,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温柔地接纳着所有这些不舒服的感觉。
第一滴泪滑落时,带着滚烫的温度。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汇成悄无声息的溪流。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它们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这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安静的、持续的流淌。伴随着泪水的,是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放:
林深在图书馆帮她占座时,回头寻找她的眼神;
他们分享一碗泡面时,他小心翼翼把唯一的卤蛋夹给她;
最后一次见面,他在火车站入口,用力抱了她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检票口,背影决绝……
她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原来都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记忆的保险箱里,而这首偶然响起的老歌,就是那把精准的钥匙。
悲伤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她不再抗拒,反而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在浪潮中浮沉。奇怪的是,当她停止挣扎,悲伤似乎也失去了那种要将她撕裂的力量。它依然存在,巨大而沉重,但她不再害怕被它吞噬。
歌曲循环到了第二遍。
泪水依然在流,但胸腔那块巨石,仿佛被泪水一点点冲刷、溶解,变得不再那么坚硬窒闷。呼吸开始能够深入到腹部,那股小腹的抽紧感也在慢慢缓解。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开始在悲伤的间隙中滋生。那是一种终于不再与自己对抗的疲惫与安然。
她开始明白,这份悲伤,不仅仅是为了那个男孩,那个无疾而终的初恋。它更是为了那个十八岁的、对未来充满惶恐却又强装镇定的自己;为了那段贫瘠却真诚的青春岁月;为了所有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仓促的告别。
她不是在悼念一个人,而是在哀悼一段时光,一种永远逝去的可能性。
音乐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切换成了一首轻快的爵士乐。
昭阳缓缓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路人依旧行色匆匆。世界没有任何改变,但她的内心,仿佛被一场温润的秋雨彻底洗涤过。
泪痕已干,皮肤有些紧绷感。但心头那片盘踞多年的、关于那个夏天和那次离别的阴霾,却奇迹般地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净与安然。
那份悲伤并没有“被解决”,但它流动了,完成了它的使命,然后离开了。它不再是一块堵在心口的硬物,而变成了一幅可以平静回望的、带着柔光的风景画。
她招手示意服务员续杯,手指触到微凉的桌面,感觉格外清晰。周围的声响——咖啡机的蒸汽声、客人的低语、杯碟的碰撞——也变得格外真切。一种鲜活的、立足于当下的生命力,在体内缓缓苏醒。
她拿出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我们总想绕过痛苦,逃离悲伤,却忘了它们也是生命河流的一部分。当你停止对抗,全然允许自己去感受,去经验,你会发现,再汹涌的悲伤,也只是一条河流。它流过你,冲刷你,却带不走你。而当你允许自己彻底悲伤的那一刻,疗愈,已然开始。”
她停笔,思考片刻,郑重地写下了这一章的文眼:
“真正的强大,不是坚不可摧,而是允许自己破碎,并相信自己在碎片中依然完整。”
她合上日记,感觉内心柔软而开阔。这份经由泪水洗礼后的通透,让她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充满了平静的期待。
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咖啡馆,融入窗外那喧嚣的人流时,一个念头悄然浮现:生活中那些微小的、突如其来的不快,比如在拥挤的地铁里被人踩脏新鞋的瞬间恼怒,又该如何用这份新生的通透去面对呢?
当外界的冒犯不期而至,点燃本能的愤怒时,昭阳尝试运用“转念”的力量,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对方。这一念之间的转变,将如何奇迹般地化解冲突,甚至带来意想不到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