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杆村的集市上,总立着个歪歪扭扭的木杆秤,掌秤的是个瘦高个,名叫秤不直。他称的东西不是多给半斤,就是少算二两,新秤砣能称出老秤杆的亏空。老商人们见了就摇头:“不直这娃,怕是跟秤杆有仇,再好的秤到他手里都打摆子!”
这天秤不直去山货摊换秤绳,在个破麻袋里摸到杆旧秤杆,黄杨木做的,秤杆中间裂了道缝,秤星子褪成了灰黑色,看着比他摔断的那根还寒酸。摊主说:“这是前清老秤匠的物件,五文钱拿走,能自己往公平的那头沉。”
秤不直扛着秤杆回了家,靠在门楣上。半夜他被“咯吱”声弄醒,点上油灯一看,那秤杆自己在晃,秤砣悬在半空“滴答”转,秤盘里的鸡毛换蒜皮竟显出个“缺”字,秤杆上浮出个戴瓜皮帽的老汉影子,拄着秤杆说:“傻小子,西头王屠户的秤砣灌了铅!”
“活的?”他吓得差点把油灯摔地上,影子突然转身,声音带着股木香:“瞎咋呼啥?我是光绪年间的秤匠,名叫秤公道,做了一辈子公平秤,临死还攥着这杆秤呢,魂就附在上面了。”
秤不直摸着秤杆的裂缝,黄杨木凉丝丝的。“你会辨秤?”秤公道的声音带着股傲气:“不光会辨,还能辨人心,谁是实心秤砣,谁是黑心秤杆,我这秤星子一亮就知道。”
第二天粮商刘黑心来收粮,说按“九两秤”的规矩,要多收一成。秤不直刚要称,旧秤杆突然自己跳过去,秤盘往刘黑心的铁秤砣上压,秤星子排成个“欺”字——原是他的秤砣被挖空灌了铅,看着和别人的一样大,实际少称了二两。
“这秤不能用!”秤不直把秤杆横在身前,刘黑心骂骂咧咧地走了,没过三天就听说他用假秤收粮被佃户告了,官府罚了他两石谷子。
秤不直拍着秤杆笑:“你比县太爷的天平还准。”秤公道在杆影里“咯吱”压了两下,像是在说“该”。
打这起,秤杆成了秤不直的“活天平”。
有回李奶奶来卖鸡蛋,说孙子要交束修。秤不直刚要称,秤杆突然“咯吱”往筐底沉,秤星子浮出个“添”字——原是李奶奶把好鸡蛋藏在底下,面上摆的都是双黄蛋,却只按普通价卖。
“这筐鸡蛋要多给钱!”秤不直多称了二斤小米,李奶奶红着眼圈抹泪:“这可咋好……”秤杆在旁“咯吱”转了圈,像是在说“拿着吧”。
集市口有个补秤的姑娘,名叫秤花,总系着块蓝布围裙,补的秤星比蚂蚁还细。她爹原是铸秤能手,三年前被人诬陷私改秤星,气病在床,秤花就靠补秤换钱,每天等秤不直收摊,给他端碗秤杆面,碗里总埋着块咸肉。
这天秤花又来端面,红着眼说:“那诬陷爹的秤贩子,现在开了‘公平秤’铺,用的还是咱家的铸秤方子,连招牌都仿得一模一样。”秤不直刚要叹气,秤杆突然“咯吱”往秤贩子的作坊方向响,秤星子摆出个“证”字,还露出半截秤杆——是说她爹的真方子藏在老秤杆的夹层里,刻着独特的防伪记号。
“去翻老秤杆!”秤不直拉着秤花回家,秤公道的声音在杆里喊:“我闻着那夹层有蜂蜡味,是你爹封藏用的!”俩人果然在杆芯里摸出油纸包,上面记着铸秤的火候秘籍,比秤贩子的方子多了味秘而不宣的铅锡配比。
秤花拿着秘籍去说理,那人红着脸赔了钱,她爹的病也渐渐好了。秤花给秤杆编了个竹套,上面绣着杆小秤,比画的还精神。秤杆“咯吱”蹭了蹭竹套,像是在笑。
麻烦找上门是在冬月。被揭了短的秤贩子有个兄弟当了税吏,说秤不直用“妖秤”坏他生意,带着衙役来抢秤杆,要劈了它当柴烧。“这是量良心的秤!”秤不直把秤杆抱在怀里,衙役举着棍子就打。
秤杆突然“哗啦”炸开,秤星子飞起来,在空中拼出税吏私吞赈灾粮的黑账,连他哪年哪月偷了多少救济粮,藏在哪个地窖,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吞着百姓的救命粮,还好意思抢量秤的杆?”秤公道的声音像炸雷,震得秤杆村的老槐树都抖落了叶子。
周围的村民都围过来,举着扁担骂,税吏带着衙役灰溜溜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算盘都忘了捡。
秤不直用税吏赔的钱,在村口盖了个“公平秤坊”,教乡亲们辨秤铸秤,秤花的爹也来帮忙,父女俩一个补秤一个记账。秤杆摆在坊中央,谁来学本事都要先让秤杆“量”一量,说经它辨过的秤,能量出人心的分量。
有天夜里,秤杆突然不响了,黄杨木的颜色慢慢变深。“我要走了,”秤公道的声音越来越弱,“看着你们把公平传下去,我也算对得起这双手了。”秤不直和秤花抱着秤杆掉眼泪,秤杆中间最后弯出个“正”字,才慢慢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秤杆变成了根普通的旧黄杨木,再也不会自己晃了。
秤不直把秤杆擦得锃亮,摆在坊里最显眼的地方。他铸的秤越来越准,商人们都说,经他手的秤,少一钱都能找出来。有回孩子们围着秤杆问:“不直哥,这秤真能自己辨好坏?”他摸着秤星笑:“它辨的不是秤,是人心。心里装着公平,破秤杆也能称出天地;人要是存着厚道,再小的秤砣也能压千斤。”
风从坊门的缝隙钻进来,吹动秤杆“咯吱”轻响,像是秤公道在调秤星,又像是无数秤杆在集市上摇晃,听得满村的吆喝声都带着暖意,把秤杆村的日子,过得堂堂正正,稳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