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却自己停了下来。
他鬼使神差地回头。
门还没完全合拢,蓝婳君正侧身蹲着。微微低头,正对着萧莹伸出手。她的手悬在那里,掌心向上,是一个全然敞开的姿态。
方才那层覆在她周身的冷淡与戒备,此刻全然不见了。
“手这样凉,”她的声音透过门缝,模模糊糊地传来,像隔着一层温水,“来,我们进屋。”
萧莹两小手信任的放了上去,被那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是柔软的——从指尖到眼神,从声音到姿态。
这种柔软太陌生了。
不是伪装出来的温顺与示好,更不是对他这个王爷身份不得不做出的姿态。那是一种……全然放松的、自然而然的温柔,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就像久冻的冰面下,原来藏着一脉温热的泉水。只是这泉水,从未为他流淌过。
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
某种尖锐的东西扎进胸腔,不是愤怒,不是挫败,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无措。
他习惯了用权势丈量人心,用利益权衡关系,却在这一刻,被一种最朴素不过的温情,轻而易举地击穿了所有防备。
她可以这样对萧莹。
为什么不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他还从不需要向谁祈求温情。
房门合拢,萧御锦站在原地。
寒风卷过空荡的回廊,吹得他袍角翻动。方才胸口那团被她的话激起的郁气,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安静。他望着那扇再无动静的门,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她那个笑,和她牵起萧莹手的模样,在他脑子里反复地闪。
原来她也是会那样笑的。
原来她不是对谁都筑着那道墙。
蓝婳君并非自幼长在镇北王府。蓝盛飞常年戍边,发妻早逝,为了让女儿远离纷争,蓝盛飞就将女儿送去他的岳丈家寄人篱下,只是他的岳父去的早,岳母也在他妻子死后不久随着去了,那时候的陈家,就由陈家几个儿子当家。
而这几个儿子没几年就把陈家业败光了,若不是蓝盛飞早些年的俸禄养活着这些蛀虫,陈家早就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冷笑,蓝盛飞倒是打得好算盘。以为将女儿远远送走,便能逃开这京城的漩涡?
真是天真又可笑!
婳君这样好的一个女子,皎皎如明月,合该被妥帖珍藏。而不是被送去江南,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那种仰人鼻息、前程未卜的日子。
虽然蓝盛飞是爱女儿的,但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想到这里,萧御锦心头的燥意里,竟掺进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不是对蓝盛飞,而是对蓝婳君。
一个已经及笄、到了该谈婚论嫁年纪的大姑娘,却还对一只陈旧褪色的布老虎爱不释手?
这景象,落在旁人眼里或许会觉得孩子气,甚至可笑。可落在他眼里,却像一根极细的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这得是多孤单的过往,才会让一个本该明媚张扬的将门嫡女,在长大成人后,依旧只能从一件孩提时的旧物里寻找慰藉。
他忽然很想知道,在江南的陈府,在那段他全然缺席的岁月里,她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记得她五岁那年,小小的她就长成了一个小美人胚子。
记得那天,他在下朝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她和沈誉。
她的衣服上都是尘土,在哭。
而沈誉被一群顽童按在地上群殴。
原因竟然是因为一只瘸了腿的小狗,她想护着这条小狗,沈誉便在她面前逞英雄。
每当他看到她时,心中总会掠过一丝异样的涟漪。那天也不例外。
因为这个小丫头长得太漂亮了。
但也仅此而已。
与男女之情全然无关。
他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孩子罢了。
对一个孩子产生那种念想,实在不堪。
他只比她年长十岁。可这十年,隔着沙场血火,朝堂倾轧,隔着权力路上累累的尸骨与无尽的算计。当他已在先帝晚年的政潮中挣扎浮沉,手上沾了洗不净的东西时,她大约还在江南的某座深宅里,对着陌生的长辈学习女则女训,或是在无人处,一个人独自发呆。
这些天,夜里偶尔,只是极其偶尔的瞬间,他会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们生在同样的年岁里,会如何?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但若真有如果,事情恐怕会更糟糕。更让他无法忍受。
她若早生几年……以蓝盛飞的地位,以她嫡女的出身,她这般品貌,最有可能的归宿,便是被指婚给当时的太子——萧御霆。
他的皇兄。
那个性情阴鸷多疑、好大喜功,最终又听信郭鸿谗言,刺杀父皇未遂,被打入宗亲大牢。没熬过几天便“病死”的废太子。
思绪走到这里,萧御锦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他倒是该“感谢”郭鸿。若非是他撺掇萧御霆行了那等自取灭亡的蠢事,以萧御霆当时对他的忌惮与日益增长的杀心,以及父皇对他的看中,他萧御锦未必能全身而退,或许早已成了东宫权斗下又一缕无声无息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