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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织天录 > 第341章 茧中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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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线,一点点往上浮。

先是触觉回来了。

身下不是硬的,也不是软的,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质感——像是躺在温热流动的胶质里,那胶质还随着某种节奏微微起伏,如同活物的呼吸。织云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

有气味钻进鼻腔。

不是焚天谷那混合了金属与灵力的工业废气,也不是苏州城破败前的烟火人间味,而是一种……甜腻到发慌的香气。像是把整座花园的花瓣榨成汁,再兑上三倍分量的糖浆,熬煮到近乎焦糊的边缘。那甜里还裹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像是糖浆底下沉着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腐烂。

然后她听见了声音。

不是人声,至少不全是。是一种整齐划一的窸窣,成千上万双脚拖沓着在地面摩擦的声响,中间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叮当,还有某种液体灌入容器的汩汩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节奏,单调、重复、永无止境。

织云终于睁开了眼。

光刺了进来。

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种均匀得可怕的乳白色光晕,从四面八方透过来,没有源头,也没有阴影。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茧”里——墙壁是胶状的,微微泛着淡金色的流光,那些光像有生命的脉络,在墙壁内部缓缓游走。

她撑起身体,手掌按在茧壁上,触感温热,甚至能感觉到底下有脉搏般的跳动。

这是哪里?

记忆的最后画面是冲天火光。焚天谷的灵力熔炉在爆炸,谢知音的琴弦断成千万截,顾七的骨雕刀插进自己的胸膛,崔九娘的茶盏碎成粉末。然后是无尽的下坠,像是跌进了时间的缝隙里……

织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腕上缠着一截丝线。

不是普通的丝,是她的灵丝——从血脉里觉醒,以情为引,以非遗传承为骨的那根丝。此刻它黯淡无光,软软地垂着,像条死去的银色小蛇。她尝试催动灵力,丹田处空空如也,往日里奔涌的力量像是被彻底抽干了。

但她还能感觉到这根丝。

它连着她的心脉,虽然微弱,却还活着。

织云深吸一口气——那股甜腻的腥气更重了——挣扎着从茧内的胶质中站起。茧壁是半透明的,她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象。

然后她僵住了。

茧外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穹顶高得没入乳白色的光晕深处,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银色金属。而在这片金属地面上,排着一条条队伍。

不,不是“一条条”。

是“一片”。

放眼望去,从她所在的茧室门口,一直到视野的尽头,密密麻麻全是人。他们排成整齐的纵队,队与队之间相隔三步,每个人面向同一个方向,缓慢地、机械地向前移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转头,甚至没有人抬头。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用同一套模具刻出来的——左脚抬起,放下,右脚抬起,放下,手臂自然下垂,头颅微低。

织云的视线落在那些人的脖颈上。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一个项圈。

那是苏绣的项圈。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蜀绣的针法,湘绣的配色,粤绣的细腻,苏绣的雅致,四种绣艺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项圈表面绣出繁复的缠枝莲纹。莲花是金色的,叶子是银色的,枝蔓是淡青色的,针脚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缝隙,在乳白色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很美。

美得让人心头发寒。

因为每一个项圈的款式、配色、纹样,都一模一样。成千上万个项圈,成千上万朵缠枝莲,像是从同一个绣娘手里、用同一根针、同一条线绣出来的复制品。

织云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脖颈。

空的。

她没有项圈。

为什么?

她往前走了两步,茧壁在她靠近时自动变得稀薄,像水幕一样分开一道口子。甜腻的腥气扑面而来,混着一股更具体的味道——是罐头的味道。那种铁皮封装后高温杀菌、密封保存带来的特殊气味。

队伍在向前移动的终点,是几排银色的机械台。

每个台子后面站着一个“人”——至少外形是人。他们穿着统一的银白色制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直视前方,瞳孔里映着乳白色的光。当排队的人走到台前时,会机械地抬起右手,露出腕部。

台后的“人”会用一根针状仪器刺破那人的手腕,抽出一小管鲜红的血。血被注入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罐头里,罐头盖上随即亮起绿灯。然后“人”会将罐头递给排队者,排队者接过,转身,沿着另一条划好的路线离开,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织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接过罐头后,迫不及待地拧开盖子。

罐头里是半透明的胶状物,泛着淡蓝色的荧光。男人用手指挖出一块,塞进嘴里,咀嚼,吞咽。然后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表情——眼睛半闭,嘴角上扬,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尝到了世间极致的美味。

吃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空罐头收进怀里,继续沿着指定路线往前走,消失在另一排茧室的入口处。

“记忆罐头。”

一个词突然跳进织云的脑海。

她不知道这个词从哪儿来的,但它就这么出现了,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确定性。那些罐头里装的不是食物,是记忆。被抽取、提纯、封装成标准单位的记忆。

所以那些人才会排队。

所以他们脖颈上才戴着苏绣项圈——那不仅是装饰,更是某种标识,或者……枷锁。

织云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椎爬上来。

她退回茧室,背靠着温热的茧壁,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狂跳。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离开。必须找到其他人——谢知音,顾七,崔九娘,吴老苗,还有……传薪。

传薪。

想起这个名字的瞬间,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最后的记忆里,传薪拆下了自己的机甲供能核,塞进了数据中枢。爆炸的光吞噬了他小小的身影,她只来得及抓住他递过来的雄黄酒瓶,瓶碎酒洒,凝成崔九娘的虚影,拥着孩子一起消失在爆光中……

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织云咬紧牙关,重新看向手腕上那根黯淡的灵丝。她闭上眼,不去想空空如也的丹田,不去想被抽干的力量,只去感受这根丝。

它连着她的心。

而她的心里,还装着很多东西。

苏州城破败前的早市,馄饨摊上升起的热气;寒山寺的钟声在晨雾里荡开;母亲在绣架前穿针引线,侧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暖黄;谢知音第一次弹《安魂曲》时,琴弦震落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顾七沉默地刻着骨雕,刀尖划过骨骼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崔九娘煮茶时氤氲的水汽,还有吴老苗药田里呛人的雄黄酒味……

这些记忆像细小的火星,在心腔里闪烁。

手腕上的灵丝,忽然微弱地亮了一下。

只是一瞬,比萤火还黯淡,但织云抓住了那一瞬的感觉——丝线那端,还连着什么东西。不是灵力,不是力量,而是……脉络。这根灵丝是她与非遗传承、与人间烟火的连接,只要她还记得,只要那些记忆还在,丝就不会断。

她睁开眼睛,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茧室的门无声滑开。

织云走了出去,混入最近的一支队伍。

没有人注意她。排队的人们眼神空洞,目光聚焦在虚无的某一点上,机械地迈着步子。织云低着头,模仿他们的姿态,慢慢向前移动。

越靠近那些机械台,甜腻的腥气就越浓。现在她辨认出来了——那是血的味道。被抽出的鲜血混进罐头胶质里,经过某种处理,掩盖了原本的铁锈味,却掩盖不住那股属于生命底层的腥。

队伍在缩短。

前面还有五个人。

四个。

三个。

织云的心跳在加快。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真的被抽血,不能真的去领那个见鬼的记忆罐头。她的目光落在前面一个女人的脖颈上——苏绣项圈紧紧贴着皮肤,缠枝莲纹在光线下流动。

也许……可以试试挑断它。

灵丝虽然微弱,但挑断一根绣线应该够了。只要项圈断开,会不会发生什么?这些人会不会醒来?

轮到她了。

织云走到机械台前,台后的“人”抬起空洞的眼睛,示意她伸出手腕。织云慢慢抬起右手,左手却悄悄垂在身侧,手腕上的灵丝无声滑落,被她捏在指尖。

就在针状仪器即将刺下的瞬间,她左手一弹!

灵丝如银蛇般窜出,细得几乎看不见,精准地刺向女人项圈上的一处针脚交接点——那是苏绣里最脆弱的“藏针结”,只要挑断这一处,整个缠枝莲的脉络就会松动。

丝线碰到了项圈。

然后,发生了织云万万没想到的事。

项圈表面的缠枝莲纹突然活了。

金色的莲花瓣颤动,银色的叶子舒卷,淡青色的枝蔓像真正的藤蔓一样扭动起来,瞬间缠住了她的灵丝!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缠绕——灵丝是虚无的,是灵力与情感的凝结,可那些绣纹却像有生命般,死死“咬”住了丝线传递过来的那一点微弱的联系。

更可怕的是,缠斗沿着灵丝反向蔓延。

织云想抽回丝线,已经来不及了。绣纹顺着丝线“爬”了过来,速度极快,眨眼间就缠上了她的手腕、手臂、肩膀——

然后勒住了她的脖颈。

冰冷的触感贴上皮肤。

织云低头,看见自己的脖子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苏绣项圈。和那些排队者的一模一样——金色的缠枝莲,银色的叶,淡青的枝,针脚细密完美。

而项圈的内侧,紧贴着她咽喉的那一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烫。

她颤抖着手,摸索着将项圈扭开一点,低头看去。

那里绣着一行小字。

工整的苏绣楷书,用的是她最熟悉的、母亲教她的“双面绣”针法,字迹在布料内层若隐若现:

织云监制

四个字。

像四根烧红的针,扎进她的眼睛。

织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乳白色的光晕扭曲成旋涡,机械台后的“人”的脸模糊成一片,排队者的脚步声、罐头开启声、液体灌入声……所有声音都拉长、变形,变成尖锐的耳鸣。

她绣的?

这些囚禁了成千上万人的项圈,是她绣的?

不可能。

记忆像破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出不可能的景象。她记得焚天谷的爆炸,记得坠落的黑暗,记得醒来时空荡荡的力量……但不记得这个。绝对不记得。

可是那针法不会骗人。

“双面绣”的“藏针结”处理方式,是她独创的。母亲教的是正统苏绣,她在传承基础上做了改动,让结头更隐蔽,绣面更平整。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这种手法——她和母亲。

而母亲已经……

“违规者。”

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冰冷,机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织云抬头。

茧室的穹顶高处,乳白色的光晕聚拢,凝成一只巨大的眼睛。瞳孔是复杂的机械结构,无数细小的齿轮在转动,虹膜上浮动着流动的数据流。那只眼睛缓缓转动,视线锁定在她身上。

“检测到未登记个体尝试破坏秩序构件。”机械眼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排队者的脚步同时停下,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向穹顶,望向织云。

“违规行为确认。”

“执行惩罚程序。”

机械眼的瞳孔深处,齿轮转动的速度加快,数据流奔腾如瀑。织云感到脖颈上的项圈开始收紧,缠枝莲纹像真正的藤蔓般勒进皮肉,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流下。

但她没有动。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项圈内侧那四个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嘶吼:

谁用她的针法绣了这个?

谁把她的名字刻在了这囚笼的内壁?

“罚没至亲。”

机械眼冷声宣判。

话音落下的瞬间,织云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攥得死紧,紧到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血脉连接的撕扯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被硬生生从她生命里剥离——

“传薪……”

她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然后世界彻底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