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光蝶仍在飘飞。
花梦瑶最后化作的那些光蝶，像春天的信使，在幽冥渊这死亡之地翩翩起舞。它们轻轻落在祭坛的骨骸上，落在岩壁的裂缝中，落在守界盟修士染血的衣襟上——每一次停驻，都会在绝境中催生一丝微小的生机。
但这份温柔，即将被彻底碾碎。
“啊啊啊啊啊——！”
玄黄的嘶吼不再是人类的声音。
那是一种混杂了百万怨魂哀嚎、亿万生灵悲鸣、以及某种更加古老存在的低语。他的身体悬浮在祭坛顶端，归真之门漩涡在他身后疯狂旋转，不再是被动吸收，而是主动吞噬。
吞噬那些被花梦瑶生机暂时净化的怨魂。
“不……不要……”
一个刚刚恢复神智的怨魂发出哀求。它在三百年前是南域的一个农夫，死于长生殿的征伐。被镇压在幽冥渊三百年，刚刚在春之生机中找回一丝自我，现在却要再次沦为养料。
玄黄甚至没有看它一眼。
只是张开嘴，轻轻一吸。
怨魂化作黑烟，被吸入玄黄口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数以百万计的怨魂从祭坛骨骸中、从黑河污水中、从岩壁骷髅中被强行剥离，汇成九道黑色洪流，涌入玄黄体内。
“他在吞噬怨魂成就伪仙！”陈玄嘶声大吼，“阻止他！一旦成功，我们就全完了！”
阿骨打第一个冲上去。
这位南域汉子挥舞着巨大的骨锤，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是用某种远古凶兽的脊骨打磨而成。骨锤上铭刻着部落的图腾，此刻全部亮起血光。
“蛮神赐力！”阿骨打咆哮，身形膨胀三倍，皮肤浮现出古老纹路。
一锤砸向玄黄。
但锤子距离玄黄还有三丈，就停住了。
不是被挡住，是时间停止了。
阿骨打保持着挥锤的姿势，连肌肉的颤动都凝固在半空。他周围的空气不再流动，飘飞的血珠悬浮不动，就连声音都消失了。
“蛮神？”玄黄终于转过头，看了阿骨打一眼。
那一眼，让阿骨打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惧。
玄黄的眼睛已经彻底变了。左眼漆黑如深渊，右眼苍白如死灰，瞳孔深处旋转着两团不同的漩涡——一个吞噬一切，一个湮灭一切。
“所谓蛮神，不过是远古时期一只稍微强大点的妖兽罢了。”玄黄轻声说，仿佛在讲述一个常识，“而本座即将成就的，是伪仙——虽然带着‘伪’字，但终究触及了那个境界。”
他抬起一根手指，对着阿骨打轻轻一点。
“时间，恢复。”
凝固的时间重新流动。
阿骨打的重锤继续砸下，但方向偏了——不是他控制的，是整个空间的规则被改变了。重锤砸向旁边的岩壁，轰出一个十丈深坑。
而玄黄的手指，已经点在了阿骨打额头。
“看在你勇武的份上，赐你见证本座登临的资格。”玄黄说，“所以，最后一个死。”
阿骨打身体僵住。
不是因为受伤，是因为他全身的灵力、气血、甚至生命力都被封禁了。他还能思考，还能看，还能听，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玄黄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继续吞噬怨魂。
守界盟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数千修士同时发动攻击。剑光、法术、符箓、阵法……五颜六色的光芒汇聚成毁灭的洪流，冲向祭坛顶端。
玄黄只是张开双臂。
“来。”
所有攻击在靠近他周身十丈时，全部改变了方向。不是被防御，是被“扭曲”了——火焰变成了冰霜，剑气变成了花瓣，雷霆变成了雨滴。
法则层面的篡改。
这是伪仙之境最基础的能力：在一定范围内，重新定义法则。
“看到了吗？”玄黄看向楚天，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种非人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说话，“这就是仙凡之别。你们还在使用法则，而本座……已经是法则本身。”
他深吸一口气。
最后九十万怨魂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啸，被强行抽离，汇入他体内。
玄黄的身体开始发光。
不是普通的光芒，是一种混沌的颜色——非黑非白，非青非紫，是无数颜色混杂又分离，是秩序与混乱共存的状态。
他的头发疯狂生长，化作三千丈白色长河，每一根发丝都缠绕着不同的法则碎片。他的皮肤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符文在自行演化，仿佛在推演天地的诞生与毁灭。
最可怕的是他的气息。
不再是修士的威压，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如同天灾，如同末日，如同世界本身在呼吸。
伪仙，成了。
幽冥渊开始崩塌。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是“存在”层面的崩塌。岩壁在消失，不是碎裂，是直接化为虚无。地面在溶解，露出下方无尽的混沌虚空。连光都在扭曲，明暗交替，色相紊乱。
“不……”陈玄跪倒在地，这位活了近五百年的老修士，此刻眼中只剩下绝望，“这是……灭世之兆……”
玄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依然白皙修长，但轻轻一握，千里之外的景象就浮现在掌心——那是幽冥渊外的世界，是守界盟留下的后援部队，是正在撤离的凡人城镇。
“原来如此。”玄黄喃喃，“伪仙之境，可一念观照万里。”
他轻轻握拳。
掌心画面中，千里之外的一座山脉——那是南域与中原交界处的天脊山脉，绵延三千里，高逾万丈，自古被称为九荒脊梁——开始震动。
然后，粉碎。
不是山崩地裂，是更加彻底的方式：整条山脉，从地脉深处开始瓦解，岩石化作粉尘，灵脉化作光点，三百里范围内的所有生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随山脉一起化为最基本的粒子。
冲击波横扫万里。
即使隔着幽冥渊的封印，守界盟众人都能感觉到那毁灭的余波。地面在震颤，空气在尖啸，修为稍低的修士直接口喷鲜血，神魂受创。
“一击……千里山脉……”一个年轻修士瘫坐在地，眼神涣散，“这怎么打……我们怎么可能赢……”
恐慌如瘟疫蔓延。
即使是最坚定的战士，面对这种层次的差距，也难免心生绝望。那不是数量可以弥补的，不是勇气可以跨越的，是生命层次的绝对碾压。
“哈哈哈哈！”玄黄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疯狂与快意，“看到了吗？这就是力量！真正的力量！什么四季情念，什么轮回守护，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笑话！”
他看向楚天，眼中满是嘲讽。
“徒儿，你现在明白了吗？为师为什么说情是弱点。因为你还在为她们的死而痛苦，还在为所谓的守护而挣扎。而本座——”
玄黄张开双臂，身后浮现出亿万怨魂的虚影，那是被他吞噬的所有生灵最后的残念。
“本座已经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情感，超越了这方天地的束缚！”
楚天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玄黄，看着这个曾经是他师尊、现在是毁灭化身的存在。眉心的四枚印记在微微发光，但光芒很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花梦瑶最后留下的春之印记碎片，还没有完全融入。四季印记需要时间共鸣，需要情念牵引，才能发挥真正的力量。
而玄黄，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好了，叙旧到此为止。”玄黄收敛笑容，恢复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既然仪式无法完美进行，那就用最粗暴的方式吧。本座亲自打开归真之门，虽然会有瑕疵，但足够了。”
他抬手，对着下方虚空一按。
不是攻击，是“开门”的手势。
幽冥渊最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声音。不是物理锁链，是法则的锁链，是封印的锁链。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苏醒，开始撞击囚笼。
“阻止他！”陈玄挣扎着站起，哪怕知道必死，他也必须做点什么，“所有人，燃烧神魂！哪怕是拖延一息时间——”
“蝼蚁。”
玄黄甚至没有看他，只是随手一挥。
陈玄的身体倒飞出去，撞在千丈外的岩壁上。不是重击，是“抹除”——他周身的灵力被强行剥离，丹田被封印，神魂被压制。这位化神修士，此刻连一个炼气期都不如。
差距，大到令人窒息。
守界盟众人彻底绝望了。
阿骨打被封禁，陈玄被废，楚天沉默，而玄黄只是随手一击就造成了千里山脉的毁灭。这场战争，已经失去了所有意义。
但就在这时——
“玄黄。”
楚天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正常。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空旷的安宁。
“你刚才说，你超越了情感。”楚天抬头，看着伪仙之境的玄黄，“那你还记得，三百年前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玄黄眉头微皱。
“三百年前的今天，也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楚天继续说，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天，你带着四个新收的弟子，去东麓看桃花。你说，桃花虽美，终究会谢。但记忆不会，师徒之情不会。”
玄黄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记忆深处，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浮现：桃花林中，四个少女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着各种问题。最小的那个，总是抓着他的衣角，怕跟丢了。
“你教雪无情练剑，教月天姬观星，教风清雪控火，教花梦瑶种桃。”楚天轻声说，“那时的你，眼里真的有温柔。不是伪装的，是真的。”
“住口。”玄黄的声音冷了下来。
“为什么让我住口？”楚天反问，“是因为你也记得？记得那个会为了弟子受伤而彻夜不眠的师尊，记得那个会在桃花树下讲故事的师父，记得那个曾经……真的有情的玄黄？”
“本座叫你——住口！”
玄黄终于怒了。
伪仙之怒，天地变色。整个幽冥渊的混沌开始暴走，无数空间裂缝撕裂开来，吞噬着一切。守界盟修士惨叫连连，修为低的直接被裂缝撕碎。
但楚天站在原地，毫发无伤。
不是他挡住了攻击，是那些空间裂缝在靠近他时，自动绕开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在保护他，在抗拒着玄黄的法则篡改。
那是情念的力量。
“你越愤怒，越证明我说对了。”楚天看着玄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怜悯，“师尊，你不是超越了情感。你是……害怕情感。”
“你害怕记得那个温柔的自己，害怕承认你曾经真的把她们当作弟子，害怕面对那个事实——你亲手毁掉的，不只是四季情念，还有曾经的自己。”
玄黄沉默了。
他身后的亿万怨魂虚影开始躁动，那些被他吞噬的记忆、情感、执念，在这一刻仿佛要挣脱束缚。伪仙之境可以吞噬一切，但无法彻底消化那些最纯粹的情。
因为情，是法则之外的东西。
“所以你说情是弱点。”楚天缓缓举起焚心剑，“其实你错了。情不是弱点——”
剑身上，四色光芒开始流转。
春之翠绿，夏之暗金，秋之银白，冬之冰蓝。虽然还不完整，虽然只是初步共鸣，但它们确实开始融合了。
“——不敢承认自己有情，才是最大的弱点。”
话音落下的瞬间，楚天冲向玄黄。
不是鲁莽的冲锋，是早有预谋的绝杀。他将所有力量——四季印记的共鸣、四女主的情念残留、自己九百年轮回的感悟——全部注入这一剑。
目标不是玄黄本体。
是那些缠绕在玄黄周身的怨魂虚影。
剑光斩过，没有破坏，是“唤醒”。
被玄黄吞噬的百万怨魂，在这一刻同时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们是父亲，是母亲，是儿女，是修士，是凡人……他们有爱，有恨，有牵挂，有遗憾。
而所有这些情感中，最强烈的，是对生的渴望，是对所爱之人的思念。
“不……不要想起来……”一个怨魂抱着头嘶吼，“我想回家……我想见我的孩子……”
“娘亲……娘亲在哪里……”另一个孩童怨魂哭泣。
“师兄，对不起，我没能守住宗门……”
“师父，弟子不孝……”
百万个声音，百万段记忆，百万份情感。
它们不是力量，但它们比力量更可怕——因为它们触动了玄黄体内，那个被他深深埋葬的、属于“玄黄”而不是“伪仙”的部分。
“滚出去！”玄黄第一次露出痛苦的表情，“都给本座滚出去！”
他疯狂催动伪仙之力，想要重新镇压这些怨魂的记忆。但已经晚了，楚天那一剑斩开的不是封印，是心防。
一旦开始回忆，就无法停止。
而就在玄黄分神的这一刹那——
一缕翠绿光芒，从虚空中浮现。
那是花梦瑶最后的神魂残留，是她消散前特意留下的——不是完整的意识，只是一段执念，一个承诺，一份未完成的心愿。
光凝聚成她的虚影，透明得几乎看不见。
她看向楚天，笑了。
然后转身，扑向玄黄。
不是攻击，是融合——将自己最后的神魂，主动融入玄黄体内那些躁动的春之印记碎片中。
“梦瑶，你要做什么？！”楚天终于失声。
虚影回头，用口型说：等我。
接着，她在玄黄体内引爆了自己。
不是自爆，是“献祭”——以最后的神魂为引，强行牵引那些被玄黄吞噬、但尚未完全消化的春之印记碎片，将它们从玄黄体内剥离。
“啊啊啊——！”
玄黄发出凄厉的惨叫。
伪仙之躯开始崩溃。不是被外力破坏，是从内部，因为四季法则缺失了一环。春之印记的剥离，让刚刚成就的伪仙之境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翠绿光芒从玄黄体内涌出，在空中凝聚，然后——
飞向楚天。
“这次……”光芒中，传来花梦瑶最后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又重如誓言，“换我保护你了……”
光芒融入楚天眉心。
这一次，不是碎片。
是完整的春之印记——花梦瑶用最后的神魂为代价，从伪仙之躯中夺回，完整地交给了楚天。
四季印记，终于完全齐聚。
代价是，她连最后一点痕迹，都彻底消散了。
楚天站在原地，感受着眉心四枚印记的完整共鸣。力量在疯狂增长，境界在飞速突破，但他心中没有任何喜悦。
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
他抬头，看向正在崩溃的玄黄，看向这个毁了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师尊。
然后举起剑。
四色光芒冲天而起，在幽冥渊这死亡之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色彩。
最后一战，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