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
归真之门静静矗立，门板上新形成的四季轮回印记缓缓旋转，散发出稳定的四色光芒。眼睛消失了，被重新封印回门中，只留下那道覆盖千里的轮廓，像一幅刻在门板上的浮雕。
但仔细看，会发现印记的边缘正在龟裂。
不是物理裂纹，是法则层面的“磨损”。每一次四季轮转，都会在印记边缘留下细微的擦痕。这些擦痕积累、扩大、连接，最终形成蛛网般的裂痕网络。虽然裂痕扩张的速度很慢——大约每十个呼吸才延伸发丝粗细的一小段——但它们确实在扩张。
这意味着封印不是永恒的。
它有一个“寿命”。
“还……还有人活着吗？”
一个虚弱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是林远。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他记得自己叫林远，记得自己是守界盟的研究型修士，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燃烧存在，筑起情感之墙，然后……
然后记忆就断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干涸的土地。那不是伤痕，是“存在磨损”的外在表现。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一部分情感，一部分作为“林远”这个人的独特性。
但他还活着。
这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
林远环顾四周，幽冥渊内一片狼藉。三千多守界盟修士倒在地上，其中大部分人已经没有了呼吸。那些还有气息的，也都像他一样，身上布满了裂纹，眼神空洞茫然——他们活着，但已经“不完整”了。
阿骨打躺在不远处。
这位南域汉子还没死，但他的状态最糟糕。全身裂纹密布，几乎看不到完整的皮肤。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豪迈和坚定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婴儿般的懵懂。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天空，发出咿咿呀呀的无意义音节。
他忘记了一切。
包括自己是谁。
“阿骨打大哥……”林远踉跄着走过去，想要扶起他，但自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
他只能先检查还能动的人。
清点下来，守界盟七千修士，现在还能保持基本意识的不超过三十人。这些人都像他一样，属于燃烧程度较轻的，虽然记忆严重缺失，但至少还记得“守界盟”、“真仙遗蜕”、“封印”这些关键信息。
还有楚天。
林远看向归真之门的方向。
楚天站在那里，背对众人，面朝门板上的印记。他站得很稳，但林远能感觉到，那种“稳”不是从容，是僵硬——就像一尊雕塑，被固定在了那里。
“楚前辈？”林远试探着呼唤。
楚天没有回应。
林远走近一些，这才看清楚天的状态。
楚天的身体没有裂纹，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不是茫然，是彻底的“空”。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记忆，没有任何“自我”的痕迹。就像两扇打开的门，门后是一片虚无。
更诡异的是，楚天的眉心。
那里原本应该有四季印记，但现在只剩下四道细微的划痕——春之翠绿、夏之暗金、秋之银白、冬之冰蓝，但光芒已经完全熄灭。印记还在，但失去了所有力量，变成了纯粹的装饰性纹路。
“楚前辈？”林远又唤了一声，这次伸手轻拍楚天的肩膀。
楚天的身体动了。
不是自主活动，是像木偶被牵动一样，僵硬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依然空洞，但视线落在了林远身上。
然后，他开口说话了。
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需要……做什么？”
林远一愣。
“楚前辈，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林远。守界盟修士。研究型。”楚天像背诵资料一样回答，“但记忆关联已断开。无法调用情感反应。”
这不是失忆。
这是“数据库损坏”。
楚天的记忆还在，但那些记忆失去了“归属感”。他知道林远是谁，知道守界盟是什么，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但这些信息对他而言，就像看一本别人的日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无法与这些信息建立情感连接。
他的“自我”被抹除了。
“门上的封印……”林远指向归真之门，“它正在龟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楚天转头看向门板，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串数据流般的光芒。那是他在调用记忆进行分析。
“四季轮回印记与门框纹路的融合度:71.3%。”楚天用机械般的语气说，“法则磨损率:每小时0.08%。预计完全失效时间:四十二年七个月零三天。误差范围:正负六个月。”
精确到天的预测。
但这预测让人心头发寒。
“只有四十多年？”林远声音发颤，“那四十二年之后……”
“真仙遗蜕将再次苏醒。”楚天平静地说，“届时，封印将彻底崩溃，眼睛将完全睁开。以当前九荒文明等级计算，抵抗成功率:0.003%。”
百分之零点零零三。
这跟零没有区别。
“有没有办法延长封印时间？”林远急问。
“方法一:补充四季情念。”楚天继续用那种机械语气分析，“但四季情念承载者已全部消散，情念源已枯竭。方法二:提升印记与门框的融合度至90%以上，可将封印时间延长至三百年。但需要精通四季法则且情感完整的操作者。当前符合条件的个体数:0。”
绝望。
彻彻底底的绝望。
林远瘫坐在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陈玄长老献祭，阿骨打失去自我，三千修士牺牲，楚天变成现在这样——结果换来的，只是一个四十多年的缓刑？
“不……一定有办法……”林远喃喃自语，“一定还有办法……”
就在这时，楚天忽然做了一个动作。
他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眉心。
指尖触碰到那四道黯淡的印记划痕时，划痕突然亮了一下——不是持续发光，是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闪烁了一瞬间。
就在那一瞬间，楚天的眼睛恢复了一丝神采。
虽然很短暂，虽然转瞬即逝，但林远确实看到了——在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闪过了一抹熟悉的、属于“楚天”的光芒。
“楚前辈？”林远猛地站起。
楚天的手还按在眉心，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雪……月……风……花……”
那是四女主的名字。
或者说，是四季情念承载者的代号。
“你想起来了？”林远激动地问。
但下一秒，楚天眼中的神采再次消失，恢复成那种空洞的数据库状态。他放下手，用机械语气说:“检测到记忆碎片闪回。但无法建立稳定连接。建议:寻找外部刺激，尝试修复情感关联。”
外部刺激？
林远立刻想到什么:“楚前辈，你说四季情念承载者已经消散。但她们……她们有没有留下什么？除了情念之外，有没有其他东西？”
楚天再次调用记忆。
“雪无情:残魂已献祭，焚心剑失去灵性，变为凡铁。”
“月天姬:月魄珏已消耗，月神遗迹无残留。”
“风清雪:桃核已消耗，东麓桃林……”
说到这里，楚天顿了顿。
不是记忆中断，是触发了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信息。
“东麓桃林……”他重复这个词，空洞的眼睛里再次闪过数据流，“关联信息:风清雪衣冠冢。衣冠冢下埋藏:夏之守护者三百年的记忆结晶。”
林远心跳加速:“记忆结晶？那是什么？”
“未定义。”楚天摇头，“数据库中没有相关信息。该信息来自深层潜意识，可信度:未知。”
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东麓桃林在哪里？”林远追问。
“南域，东麓山脉。”楚天给出坐标，“距离当前位置:两千三百里。以当前状态移动所需时间:四天。”
四天。
林远看向周围那些还能动的守界盟修士，又看看那些失去自我的同伴，最后看向门板上正在龟裂的印记。
他没有选择。
“我们去东麓桃林。”林远做出决定，“所有还能动的人，带上还能救的同伴。我们离开幽冥渊，去南域。”
“目的？”楚天问。
“找到风清雪留下的记忆结晶。”林远说，“如果那是她三百年的记忆，也许……也许里面会有修复封印的方法。”
“逻辑合理。”楚天点头，“但风险评估:高。当前队伍状态:三十七人具备基本行动能力，四百二十一人需要携带。幽冥渊出口已崩塌，需要重新开辟通道。预计途中伤亡率:17%至35%。”
“那就尽量减少伤亡。”林远咬牙，“楚前辈，你能开辟通道吗？”
楚天走到幽冥渊边缘，伸手触摸岩壁。四季印记虽然黯淡，但基础的法则感知还在。
“岩壁结构分析完成。”他说，“西南方向七百丈处有天然裂缝，可通向外围。但裂缝被死气堵塞，需要净化。当前具备净化能力者:1人。”
“谁？”
“我。”楚天平静地说，“但需要消耗剩余四季印记的基础能量。消耗后，印记将完全熄灭，我将失去所有法则感知能力。”
“那……”林远犹豫了。
失去法则感知，楚天就真的变成普通人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等于自废武功。
“建议执行。”楚天却自己做出了决定，“印记已无实际作用，仅存象征意义。消耗它换取队伍安全撤离，性价比:高。”
他说着，已经走向西南方向。
林远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这个曾经强大到可以对抗伪仙的男人，现在却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来做这种基础的工作。
但他没有阻止。
因为楚天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把可能有用的信息带出去，找到延长封印的方法。
三十七名还能动的守界盟修士开始行动。他们用残破的法袍制作简易担架，把那些失去自我但还活着的同伴抬起来。每个人身上都有裂纹，每个人都在忍受记忆缺失的痛苦，但没有人抱怨。
因为他们还记得一件事:
守界盟的誓言。
守护九荒。
即使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即使忘记了亲人的面容，即使忘记了一切……这个誓言，已经刻进了灵魂深处。
半个时辰后，队伍集结完毕。
楚天站在岩壁前，双手按在裂缝处。眉心的四道划痕开始发光——这是最后一次发光了。翠绿、暗金、银白、冰蓝，四种颜色交织，渗入裂缝之中。
堵塞裂缝的幽冥死气开始消散。
不是被驱散，是被“转化”。春之生机让死气复苏，夏之炽烈将其焚烧，秋之凋零使其衰败，冬之肃杀将其冻结。四季轮转之下，死气被彻底净化，裂缝重新畅通。
而楚天眉心的光芒，也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划痕还在，但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皮肤纹理，再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楚天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林远连忙扶住他:“楚前辈，你没事吧？”
“法则感知已丧失。”楚天用依然平静的语气说，“视觉、听觉、触觉等基础感知保留。战斗力评估:下降至炼气期初期水平。”
从可以对抗真仙遗蜕的存在，跌落到炼气期。
这种落差，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但楚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坚强，是他连“崩溃”这种情绪都感受不到了。
“走吧。”他说，第一个走进裂缝。
队伍缓缓跟上。
在他们身后，幽冥渊渐渐远去。归真之门静静矗立，门板上的四季印记依然在龟裂，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而就在队伍完全离开幽冥渊的瞬间，门板上的眼睛浮雕……
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睁开，是眼皮下的眼球，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仿佛在目送他们离去。
又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封印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而留给九荒的时间，只有四十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