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室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林默抓着平行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缓慢地、颤抖地向前移动左腿。他的右腿还在支撑架上,膝盖处的旧伤像是有火在烧。每移动一寸,汗水就从额头滴落,在地板上砸出微小的深色圆点。
“很好,保持呼吸。”物理治疗师克莱尔站在一旁,声音平静而专业,“不要憋气。感受肌肉的收缩,但不要对抗疼痛。”
克莱尔是汉森从北极星集团调来的专家,四十多岁,短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她曾在旧时代的顶级康复中心工作,病毒爆发后加入了北极星,是南半球最好的物理治疗师之一。汉森派她来,既是一种示好,也是一种监控——林默的恢复进度会被详细记录并汇报。
左腿终于完成了这一步,林默停下来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简单的动作消耗了他像跑完五公里一样。
“休息三十秒。”克莱尔看了看计时器,“然后换右腿。”
林默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七天了,他的进步微小得几乎看不见。失去变异带来的超常恢复力后,他的身体像一个陌生的机器,每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更糟的是心理上的挫折——他曾是能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战士,现在连走路都需要辅助。
门轻轻打开,苏婉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水杯和毛巾,看见林默的状态,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换上鼓励的微笑。
“中场休息?”她问克莱尔。
“三十秒。”克莱尔点头,“林默先生很努力,但身体需要时间适应新的生理基准。他的肌肉记忆还停留在有变异加成的状态,所以会有挫折感。”
“我明白。”苏婉走到林默身边,递过水杯,“慢慢来。”
林默喝了一口水,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影爪怎么样?”他问。年轻变异者在隔壁康复室,接受不同的治疗——他的问题是能力衰退带来的生理和心理双重影响。
“安娜博士在给他做评估。”苏婉说,“他的鳞片大部分已经褪去,骨刺完全消失了。但血液样本显示,他的基因序列依然有不稳定性。可能是长期实验的后遗症。”
“心理呢?”
苏婉沉默了一下:“复杂。他失去了引以为傲(或者说憎恨)的能力,但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些……迷茫。夜瞳在尝试用精神疗法帮助他。”
正说着,隔壁传来一声闷响和压抑的怒吼。林默和苏婉对视一眼,克莱尔已经冲了出去。
影爪的康复室里一片狼藉。一个用于测试握力的器械被砸变形,墙上有新出现的凹痕。影爪站在房间中央,双手颤抖,看着自己恢复正常人类肤色的手臂,表情近乎崩溃。
“为什么?!”他对着空气嘶吼,“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力量都要夺走?!”
安娜博士靠在墙边,手里拿着记录板,表情平静但眼神里有理解。夜瞳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显然刚经历了某种精神冲击。
克莱尔进来后第一时间评估状况:“没有受伤。只是发泄。”
“发泄是康复的一部分。”安娜放下记录板,“影爪,你失去了能力,但获得了选择权。这是你第一次真正拥有自由。”
“自由?”影爪转身,眼睛里布满血丝,“我连握力测试器都捏不碎了,这叫自由?这叫废物!”
“你现在的力量水平是成年男性的平均值。”克莱尔冷静地说,“完全足够正常生活。你只是不习惯‘普通’。”
影爪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能轻易撕裂金属,现在只能留下几个红印。最终,他瘫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间。
林默在苏婉的搀扶下挪到门口。他看着影爪,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某种镜像——他们都失去了曾经定义自己的东西,都在学习重新定义自己。
“给你看样东西。”林默示意苏婉推他进去。
影爪抬起头,眼神空洞。
“看看这个。”林默费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解开手腕上的绷带,露出下面的伤口——枪伤愈合后留下的狰狞疤痕,边缘还有缝线的痕迹,“没有超常恢复力后,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愈合的。慢,不完美,会留疤。这才是大多数人的真实。”
影爪盯着那个伤疤,又看看自己完全光滑的手臂——即使失去了鳞片,他的皮肤依然完美无瑕,是变异基因最后的馈赠。
“你比我幸运。”林默继续说,“至少你的‘普通’版本,是健康的、完整的。而我……”他指了指支撑架,“可能要永远带着这些后遗症。”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影爪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
“不需要道歉。”林默示意苏婉推他离开,“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适应。”
回到自己的康复室,林默继续训练。这一次,当他移动右腿时,脑海里回响着影爪的怒吼。不是沮丧,而是某种共鸣——是的,这很难,这不公平,但这就是现实。适应,或者被淘汰。
下午的训练结束时,克莱尔罕见地露出了微笑:“今天进步了15%。虽然基数很小,但趋势是好的。”
林默躺在康复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但心里有一丝微弱的满足。15%。很小,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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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事会的小型会议室里,气氛与康复室的汗水和努力截然不同。这里是冰冷的逻辑和艰难的计算。
汉森、秦风、小七、柳叶,还有自愿者评估委员会的两位成员——心理学家米勒和生物伦理学家陈博士。他们围坐在桌前,面前是全息投影上的名单。
“第一轮筛选结果。”米勒推了推眼镜,调出数据,“共有四十七人表示愿意为‘第一个条件’自愿牺牲能力。经过初步评估,排除有明显心理压力或外部动机的,剩下十九人。”
名单滚动,每个人的照片、基本信息、能力评估、心理测评分数依次显示。林默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晓光(光热控制)、青藤(植物影响)、还有几个新芽堡的变异者。也有陌生人,来自联盟其他社区。
“其中符合‘高度发展’标准的只有七人。”陈博士接过话头,“但进一步分析显示,只有三人可能在完全清醒状态下‘有意识地放弃能力’。其他人或多或少有内在矛盾——他们愿意牺牲,但对失去能力本身有恐惧或遗憾。”
“‘有意识地放弃’是关键。”汉森说,“根据小七提供的遗迹数据,这必须是一个主动的、完整认知的过程,不能有丝毫强迫或犹豫。”
“那么实际符合条件的可能只有一人。”秦风指向名单中的一个名字:晓光。
年轻的女孩在照片里微笑着,手里托着一个温暖的光球。她的能力评估是A-级,心理测评显示异常稳定,动机陈述简单而坚定:“我的能力给过很多人温暖和光明。如果牺牲它能给所有人真正的自由,我愿意。”
“但她只有十七岁。”柳叶皱眉,“法律和伦理上——”
“末日没有法定成年年龄。”陈博士打断她,“只有责任和能力。晓光的心理年龄测试显示她比大多数成年人更成熟。而且,她是自愿的,完全理解后果。”
“其他候选人呢?”汉森问。
“青藤的能力更多是辅助性的,不符合‘高度发展’的定义。另外几个来自外社区的,我们无法完全确认他们的心理状态和自愿程度。”米勒说。
这意味着晓光几乎是唯一符合条件的候选人。会议室陷入沉默。
“我们需要更多选择。”秦风最终说,“不能把所有压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
“同意。”汉森点头,“扩大搜索范围。联系所有联盟社区,甚至考虑接触非联盟的变异者群体。同时,继续深入研究遗迹数据,看有没有对‘高度发展’的其他解释。”
“关于第二个条件,”陈博士切换屏幕,“普通人自愿接受原始病毒的申请……目前只有苏婉博士一人。”
意料之中。超过50%的死亡或失控率,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决定。
“我们需要更多候选人。”汉森说,“苏婉太重要,不能让她承担全部风险。”
“但她自己坚持。”柳叶说,“而且她确实是最佳人选——科学家,有心理准备,有林默作为基因参考。”
“林默同意吗?”
所有人都看向秦风。林默因为康复训练没有参加这次会议。
“他需要时间。”秦风说,“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周云在西伯利亚的进度可能比我们预计的快。”
这时,小七突然抬起头。少年一直在旁边安静地整理数据,但此刻他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光芒。
“我刚才交叉比对遗迹数据和格陵兰的能量读数时,发现了一些东西。”他调出新的图表,“你们看这个能量波动模式……和西伯利亚设施附近的卫星监测数据有相似性。”
图表上,两条曲线虽然幅度不同,但波峰和波谷的出现频率几乎一致。
“这意味着什么?”汉森问。
“可能意味着周云不是简单地在西伯利亚做研究。”小七放大图像,“他可能在尝试复制遗迹的某些功能。或者更糟……他可能在那里发现了另一个遗迹的线索。”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重。如果西伯利亚也有遗迹,如果周云控制了它……
“西伯利亚远征队必须提前出发。”秦风站起来,“我们不能等林默完全恢复了。我需要立刻组建队伍。”
“人选?”汉森问。
“我亲自带队。瞬、阿木,加上灰枭的六人精英小队。还需要一个遗迹专家——”秦风看向小七,“但你不能去,太危险。”
“我必须去。”小七坚持,“如果那里真有遗迹,我的能力可能是理解它的关键。而且……我有种感觉,我在亚马逊获得的信息是不完整的。西伯利亚可能有缺失的部分。”
争论开始了。小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他的安全也同样重要。最终,汉森做出了决定:
“小七可以去,但必须随时在阿木的保护范围内。而且,队伍要携带紧急撤离设备,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退。”
“还有一件事。”小七犹豫了一下,“我想带上艾丽西亚。”
“什么?”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的精神能力虽然被压制,但本质还在。”小七调出艾丽西亚最近的脑波数据,“你们看,她在缓慢恢复。而且,如果西伯利亚有遗迹,可能需要精神能力作为‘钥匙’,就像亚马逊一样。艾丽西亚可能……不,她一定可以帮助我们。”
“太冒险了。”柳叶反对,“她还在昏迷中,而且她是汉森的女儿,如果出事——”
“我同意。”汉森的声音打断了柳叶。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汉森先生?”秦风皱眉。
“艾丽西亚是我的女儿,但也是战士。”汉森的表情复杂,“她被周云控制,受尽折磨。如果她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救赎,找到自己的价值……我支持。但条件是,必须有最专业的医疗团队随行,保证她的安全。”
这个决定显示了汉森的转变——从一个过度保护的父亲,到一个愿意让女儿承担风险的领袖。
计划确定:西伯利亚远征队五天后出发。同时,自愿者筛选继续,实验室开始准备基因工程的基础工作——不立即进行实验,只是做好技术准备。
会议结束时,黄昏已至。秦风去找林默商量西伯利亚的计划,其他人各自忙碌。
小七独自留在会议室,盯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图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不是那个识别节奏,而是另一种,更焦虑的节奏。
他隐瞒了一件事。
在交叉比对数据时,他发现的不只是能量波动相似性。还有一种更深的、更隐秘的关联:亚马逊遗迹的“源代码”系统,似乎和西伯利亚的某种东西有……共鸣。不是简单的复制,更像是同一系统的两个部分。
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西伯利亚的设施或遗迹是“源代码”系统的另一部分,那么周云可能不是在尝试复制,而是在尝试连接。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全球性的控制网络。
那将是真正的噩梦。
小七决定暂时不告诉任何人。他需要更多证据,需要亲自去西伯利亚确认。而且,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时间可能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紧迫。
他关闭屏幕,离开会议室。走廊里,他遇到了正在练习走路的林默。男人扶着墙壁,一步步缓慢前进,每一次抬脚都像举起重物。
“需要帮忙吗?”小七问。
林默摇头,汗水从下巴滴落:“自己来。”
小七看着他,突然说:“林默医生,如果……如果为了关闭‘源代码’,需要有人做出更大的牺牲,你会怎么选?”
林默停下来,靠着墙壁喘息:“多大的牺牲?”
“比如……不止是失去能力,可能是生命。或者不止一个人的生命。”
长久的沉默。康复室的灯光在走廊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经历过很多牺牲。”林默最终说,“朋友,战友,无辜的人。每一次选择都像在心里割一刀。但我知道,有时候必须选。关键在于:选择是为了拯救更多,还是为了满足某个人的理想。”
“如果是为了拯救所有人呢?”
“那就要确保真的能拯救所有人。”林默直视小七的眼睛,“而不是用一个美好的目标,为更糟糕的手段开脱。”
小七点头。他想起了白尘长老,想起了那些在格陵兰和亚马逊牺牲的人。牺牲是必要的,但不能是无意义的。
“西伯利亚,我想去。”小七说。
“我知道。”林默继续缓慢地向前走,“照顾好自己。还有……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劲,相信自己的直觉。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相。”
小七看着林默的背影,那个曾经能徒手对抗变异体、现在连走路都困难的男人,依然在前进。
这就是人类,小七想。脆弱,但坚韧。容易犯错,但不断学习。恐惧,但依然选择勇敢。
而他自己,这个继承了古老能力、看见了文明兴衰的少年,也必须在恐惧中选择勇敢。
五天后,西伯利亚。
真相,或者更深的谜团。
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