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结束了最后一次跃迁。
引擎低沉的嗡鸣声逐渐平息，就像一头巨兽从狂奔转为谨慎的踱步。主控室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腾站在观景窗前，怀里抱着还在熟睡的王希望。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完全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什么。
窗外，是一片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裴宴第一个出声，声音里压着震惊：“这……这就是万象星环？”
林清音已经调出了全息扫描数据，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眉头越皱越紧：“能量读数混乱……不，不是混乱，是多种完全不同的规则体系在这里交织共存。这不可能……”
王腾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
在他们前方，横亘在星空中的，是一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环”。
它不是行星的光环，不是任何已知的天体结构。它是由无数破碎的大陆、漂浮的山脉、扭曲的空间裂隙、发光的气态漩涡、还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各类载具和建筑……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强行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环状结构。
环的直径恐怕有数亿公里，在星光的映照下，泛着金属、岩石、能量混合而成的诡异光泽。
而在这道巨环之中，正在上演着让方舟上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画面。
一头体型堪比小型山脉的冰霜巨龙，展开半透明的翅膀，从一片漂浮的雪山群中腾空而起。它龙息喷吐，寒流冻结了沿途的空间碎片。而在它不远处，一架通体银白、线条流畅的机甲，背后喷射着蓝色的等离子尾焰，做出一个教科书般完美的战术规避动作，同时肩部的炮口亮起，射出一道炽热的高能光束。
巨龙与机甲擦肩而过，各自飞向不同的方向，仿佛刚才的对峙只是日常问候。
更远处，一艘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木质仙舟，船身笼罩在淡淡的云雾中，正缓缓驶过一片由废弃星舰残骸组成的“垃圾浮岛”。仙舟甲板上，隐约能看到几个身着古装的人影在走动。而就在仙舟下方不到十公里处，三艘造型狰狞、覆盖着厚重装甲的星际驱逐舰，正排成战斗队形巡航，舰身上的炮台缓缓转动，扫视着四周。
物理法则在这里像是喝醉了酒。
有的区域明明没有空气，却传来震耳欲聋的兽吼声。有的地方重力方向是倾斜的，几块巨大的岩石正在以四十五度角“往上”坠落。一片发光的彩色云团中，闪电不是从上往下劈，而是像蛇一样扭曲着横向蔓延。
“我的老天……”一个负责监测的技术人员喃喃道，“那是什么？我扫描到一团能量体，它的温度读数……一会儿是绝对零度，一会儿又飙升到恒星核心级别，而且这两种状态在同时存在？仪器出故障了？”
“仪器没坏。”林清音声音干涩，“是那里的规则本身就不统一。我们以前学的物理定律，在这里……可能只是众多选项中的一种。”
王腾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扫描我们的科技水平，在星环内算什么层次？”
林清音快速操作，几秒钟后，结果出来了。
她的脸色不太好。
“方舟的引擎技术、护盾技术、武器系统……按照星环内通用标准评判，属于‘常规级’。简单说，就是大路货。外面那些……”她指向观景窗外，一艘刚刚从虚空中跃迁出来的金色金字塔形飞船，那飞船表面流动着液态光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那种级别的，能量读数是我们方舟的……三百倍以上。”
主控室里一片寂静。
他们一路从地球逃出来，经历无数战斗，获得先祖传承，修复方舟，本以为已经足够强大。可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只是个刚进城的乡下人。
裴宴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发白。
王腾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王希望。小家伙似乎感应到什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窗外那光怪陆离的星环，不但没害怕，反而伸出小手指着一条游过的发光巨鱼，“呀呀”地叫了两声。
孩子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王腾懂。
他轻轻拍了拍希望的背，抬头看向前方那巨大到令人绝望的星环。他们的目标就在这里面。地球被拖拽的痕迹，最后就指向这片星环的某个区域。
“启动隐蔽模式，能量输出降到最低。”王腾下令，“慢慢靠近，先观察。”
“是！”
方舟外层的装甲板开始调整角度，吸收周围散逸的星光和辐射，船体颜色逐渐变得黯淡，与背景星空融为一体。引擎切换到静默模式，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推进力，像一片树叶，朝着星环外围飘去。
越靠近，细节越多，震撼越强。
他们看到一座悬浮的钢铁城市，建筑风格混杂至极——有哥特式的尖塔，有未来主义的流线型大厦，有东方风格的亭台楼阁，所有这些被乱七八糟地拼接在一起。城市街道上，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在行走：身高五米、皮肤如同岩石的巨人；悬浮在半空、身体由光影构成的灵体；下半身是机械蜘蛛、上半身却是美貌女子的改造人……
他们看到一片被力场包裹的“海洋”，海水在真空中翻滚，里面游动着发光的海洋生物。一艘木质帆船正在海面上航行，船头站着一个手持鱼叉、皮肤呈深绿色的鱼人。
他们看到一个巨大的竞技场，场中一名手持光剑的战士正在与一头三头地狱犬搏斗。观众席上座无虚席，呐喊声甚至穿透了真空，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混乱。
极致的混乱。
但又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秩序在维持着这一切，让这些完全不相容的东西勉强共存。
“发现目标区域。”林清音突然说，“地球被拖拽的痕迹，指向星环中段，那片看起来最繁华、能量反应最密集的区域。那里有很多大型建筑，其中一座形状像天平与锤子交叉的标志。”
天平与锤子。
王腾记住了这个标志。
方舟继续悄无声息地滑行，距离星环外围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一些零散的小型飞行器在环外穿梭，有的像是观光船，有的像是运输艇。
就在方舟即将进入星环最外围的“缓冲区”时——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掠过所有人的身体。
就像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又像是被无形的视线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每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什么情况？”裴宴警惕地环顾四周。
林清音盯着控制台，脸色突然变了：“检测到高维规则扫描！刚才那一下……是在检查我们的‘身份’！”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
【警报！警报！】
【检测到高维规则压制！】
【目标：未命名方舟舰船（科技侧，常规级）】
【状态：未经“界环印记”认证】
【判定：非法侵入者】
【处置：启动解构程序】
【倒计时：30秒】
冰冷的机械音，不是从方舟系统发出的，而是直接出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用他们各自能理解的语言，清晰、不容置疑地宣布着判决。
主控室内，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
不，不止是灯光在闪。
王腾看到，观景窗的边缘，方舟的金属框架，开始泛起一种诡异的、如同沙化的光泽。一些细微的颗粒正从金属表面剥离，飘散到空中，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解构。
字面意思。从最基本的粒子层面，将他们这艘船，还有船上的一切，分解成虚无。
“护盾全开！”王腾厉喝。
嗡——
方舟的能量护盾瞬间撑起，淡蓝色的光膜包裹住船体。
没用。
那些沙化的迹象没有丝毫减缓。护盾的光芒甚至也开始变得稀薄，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外部“擦除”。
“能量输出正在被压制！护盾强度每秒下降3%！”技术人员的声音带着惊恐。
“转向！离开这里！”裴宴吼道。
引擎轰鸣，方舟紧急转向，尾部喷射出炽热的尾焰。
船身剧烈震动。
但他们依然在原地。
不，不是原地。是周围的空间变得粘稠，像胶水一样死死缠住了方舟。引擎的推力被某种规则层面的力量抵消了。
“空间被锁定了！”林清音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出残影，“尝试破解……不行！这种封锁的底层逻辑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就像是……像是整个宇宙在拒绝我们移动！”
倒计时还在继续。
【25秒】
金属沙化的范围扩大了。已经蔓延到主控室的内壁。墙壁上出现细密的裂纹，一些电子设备开始冒出火花，然后无声地崩解成粉末。
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
他们跨越星海，经历死战，好不容易找到方向，难道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一道“规则”抹去？
王希望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瘪了瘪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王腾抱紧了孩子。
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界环印记？认证？所以进入这片星环需要“门票”？他们这些外来者，没有门票，就要被直接删除？
怎么办？
硬抗？连护盾都在被分解，他们拿什么抗？
逃？空间被锁死，往哪儿逃？
【20秒】
沙化已经蔓延到地板。王腾脚下，合金地面开始变得酥脆，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裴宴拔出长剑，剑身上亮起青色的光芒，一剑斩向前方的虚空——他想试试能不能斩开空间封锁。
剑光没入虚空，连涟漪都没激起就消失了。
“妈的！”裴宴咬牙。
林清音突然抬头：“议长！有东西在靠近！速度很快！”
观景窗外，一道流光正从星环内疾射而来。那流光呈银白色，拉出长长的尾迹，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到了近处。
是一艘小型飞行器。
造型像是放大的梭子，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可见的武器或舷窗。它飞到方舟旁边，与正在解构的方舟保持着并行。
然后，飞行器侧面打开一个缺口，伸出一根纤细的金属探头。探头前端亮起一点蓝光，对着方舟扫了一下。
【检测到临时接入请求】
【来源：漂泊者集市·虚空地精商会（灰色印记持有者）】
【内容：为未认证单位提供临时‘灰色印记’，换取等值物品】
【是否接受？】
脑海中的提示音变了。
倒计时暂停在【18秒】。
沙化的进程也停止了，但已经沙化的部分没有恢复，方舟像是被啃掉了几大块的饼干，看起来凄惨无比。
王腾几乎没有犹豫。
“接受！”
【交易窗口开启】
【请提供等值物品，价值评估中……】
一个半透明的窗口凭空出现在王腾面前，像是全息投影，但又无比真实。窗口里列出了一排物品图标和数字，像是某种货币单位。
他们有什么能拿来交易的？
方舟上的常规物资在这里恐怕一文不值。技术？他们的技术只是“常规级”。武器？刚才已经证明了，在这里不够看。
王腾突然想到什么，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指甲盖大小的晶体碎片。碎片呈现暗金色，内部仿佛有星云在缓缓旋转。这是之前战斗时，从某个敌人身上掉落的，一直没研究出具体用途，但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精纯而高等的能量。
他将碎片放入交易窗口。
【物品扫描……】
【检测到：元素核心碎片（火\/土双属性，中等纯度）】
【价值评估：15个标准能量币】
【灰色印记（24小时有效）价格：10能量币】
【是否交易？】
“交易！”王腾立刻确认。
碎片从窗口中消失。
下一刻，一道灰色的、像是简陋纹身的光印，凭空出现在方舟的外壳上——正好印在观景窗上方。那光印是一个扭曲的符号，看不出含义，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交易完成】
【临时‘灰色印记’已授予】
【警告：该印记有效期为24标准时，仅允许在‘漂泊者集市’区域活动，不得进入星环内层区域。过期未续费或违反规定，将再次触发解构程序】
【非法状态解除】
【解构程序终止】
粘稠的空间感消失了。
沙化进程停止，但已经损失的部分无法恢复。方舟的左侧舷壁缺了一大块，能直接看到外面的星空，内部的管线裸露在外，噼啪冒着电火花。
主控室里一片狼藉，每个人都灰头土脸。
但至少，活下来了。
那艘银色梭子飞行器完成了交易，毫不犹豫地转身，化作流光飞回星环深处，消失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建筑群中。
王腾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怀里的王希望终于哭了出来，小脸上挂满泪珠。
林清音连忙过来接过孩子安抚，自己的手却也在微微发抖。
差一点。
只差18秒，他们所有人，连同这艘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方舟，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从这个宇宙被抹去。
这就是万象星环。
还没真正进入，仅仅是在外围，就给了他们一个如此残酷的下马威。
“立刻检查船体损伤，优先修复生命维持系统和动力。”王腾的声音有些沙哑，“然后，去那个‘漂泊者集市’。我们只有24小时。”
裴宴看着窗外那道巨大的星环，眼神复杂：“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没人能回答他。
王腾走到破损的观景窗前，看着外面那个混乱而宏伟的世界。天平与锤子的标志还在远处，那里是他们必须去的地方。
但首先，他们得活下来，得搞明白这里的规则。
他低头看了看手——刚才放入交易窗口的那只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道灰色印记传来的、冰冷的触感。
24小时。
倒计时又开始了。
这次，是生存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