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眠舱的观察窗映出苏云浅疲惫的脸。她站在舱前，没有立刻启动连接程序，而是先做了一件事：关闭了实验室所有的外部监控和记录设备。接下来的对话，不能留下任何可被追溯的证据。
“规则催化剂，剂量增加至理论安全值的百分之二十。”她对实验室AI下令。
“警告：该剂量可能导致不可逆的神经损伤，并显着提高规则污染的风险。建议——”
“执行。”
微量的催化剂注入休眠舱的循环系统。秦明皮肤下的银色纹路再次浮现，这次更加清晰，流动更加迅速。那些几何图案不再随机变化，而是开始组成某种有意义的序列——苏云浅认出，那是Ω静室中使用的规则编码符号。
他的眼睛再次睁开，银色的光涡缓慢旋转。
这一次，苏云浅没有被动接收。她将自己的意识通过实验室的规则接口，主动连接了上去。
连接建立的瞬间，她感觉像是被抛进了湍急的规则之河。信息流汹涌而来，混杂着沉默者破碎的记忆、被误解的痛苦、以及对终结的渴望。她拼命保持自我意识的锚点，像在风暴中抓紧救生索。
【你又来了。】那个意识感知到了她，【带着更多的疑问。】
“我带来了一个提议。”苏云浅用意识回应，努力将概念组织成规则层面的信息结构，“我们可以帮助你……终结。不是释放，是彻底的、干净的湮灭。但我们需要知道方法。”
意识沉默了片刻。规则之河的湍流变得更加复杂，像是在进行某种深层的思考。
【终结需要三个条件。】意识最终回应，【第一个条件你们已经具备：理解我的本质不是污染，而是被感染的伤口。第二个条件：一个能够承受‘理想规则环境’的载体——你们称之为‘方舟’的东西。】
“第三个呢？”
【第三个条件：一个愿意成为‘桥梁’的意识。】意识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情感的波动，那是混合着悲伤与决绝的某种东西，【我的核心岛屿与外围的癌变海洋已经深度纠缠。任何从外部施加的湮灭场，都会先触发癌变区域的防御性爆发。需要有一个意识进入我的内部，从岛屿的核心主动启动解耦程序。】
苏云浅感到一阵寒意。“那个意识会怎样？”
【会与我一并解构。】意识平静地说，【成为湮灭过程的催化剂。没有痛苦，没有残留，只有彻底的信息重组。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失去原有的形态，但成为更大存在的一部分。】
“你希望我们派一个人去送死？”
【不是送死，是完成一次传递。】意识纠正道，【我的本质——在被感染之前——是一个关于‘规则如何创新’的模板。如果解构过程被正确引导，其中的信息内核可以被提取、保存、传递给其他文明。就像一颗种子，虽然植株死了，但种子可以发芽。】
它发送了一段更详细的信息：解耦程序启动时，会在岛屿核心产生一个短暂的信息奇点。那个奇点可以将沉默者未被感染前的“创新模板”编码成一束高度压缩的规则信息流，然后通过园丁系统的底层协议通道，发射到宇宙的校准样本库中。
【这意味着，我的错误不会完全白费。后来者可以从中学习，避免同样的悲剧。】意识说，【但前提是，需要有一个足够敏感、足够坚韧的外部意识作为接收器和转译器。那个人需要在解构的最后一刻，保持清醒，引导信息流的方向。】
苏云浅明白了。这不仅仅是终结沉默者，这是一次……知识传承。用一个人的彻底牺牲，换取宇宙级的知识遗产。
“这个人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规则适应性。能够在剧烈变化的规则环境中保持意识连贯性。】意识停顿了一下，【以及……自愿。必须是完全的自愿。任何强制或欺骗都会污染信息流。】
苏云切断了连接。
催化剂的效果消退，秦明眼中的银光熄灭。但这次，他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任何银色纹路——就像那些信息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传递，通道彻底关闭了。
苏云浅扶着工作台，大口喘气。意识连接带来的认知冲击几乎让她崩溃，但更沉重的是那个选择：她需要找到一个愿意去死，并且能在死亡过程中完成精密操作的人。
而时间，只剩下——
实验室的公共广播系统突然启动，强行覆盖了所有频道。风宸煜的声音传了出来，平静、清晰、没有任何修饰。
“帝国全体公民，我是皇帝风宸煜。”
苏云浅看向时钟——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十七分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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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磐石堡垒广播中心
风宸煜站在空荡荡的广播室里，面前只有一个麦克风和一块显示着倒计时的屏幕。他原本的演讲稿还悬浮在旁边的全息屏上，但现在不需要了。
就在十七分钟前，他收到了三条紧急报告：
第一条来自边境舰队：“唤醒者”的三支编队已经进入目标工业星系外围，正在与帝国留守舰队交火。战况激烈，但更糟的是——那些星系提前部署的“规则信标”出现了异常。它们没有被“唤醒者”触发，而是被某种未知信号远程激活了，激活模式完全打乱了苏云浅的计划。现在三个工业星系都变成了高规则扰动区，但“唤醒者”的舰队似乎早有准备，他们释放出了一种新型的规则稳定场，在紊乱中开辟出了安全通道。
第二条来自深空观测网络：银心封印的裂缝在过去一小时内扩大了百分之三。不是之前的缓慢渗漏，是结构性的崩塌前兆。监测到有巨大的规则结构体正在从裂缝中“探出”——那是沉默者的一部分实体，第一次突破了封印的物理限制。
第三条来自帝国情报总局：他们截获了“唤醒者”内部的高层通讯片段。片段显示，“唤醒者”已经知晓了帝国的“净化行动”计划。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释放沉默者，而是加速其释放，同时确保释放过程产生足够大的规则海啸，彻底摧毁帝国。为此，他们准备在二十四小时内，对银心封印的十二个关键支撑点发起同步冲击。
三条报告，每一条都在说同一件事：时间用完了。
风宸煜看着倒计时屏幕上的数字归零，按下了直播键。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我们收到了三个消息。”他的声音通过数千个中继站传向帝国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消息都在告诉我们：我们以为还有八个月的时间，实际上可能只剩下几天。”
他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切入核心。
“‘唤醒者’正在攻击我们的工业设施。银心封印正在加速崩溃。我们建造方舟的计划已经来不及了——不是来不及完成，是来不及在崩溃前飞离银河系。”
广播室外，参谋官们脸色惨白。这不是原定的讲话内容。原定讲话虽然残酷，但至少会给出“净化行动”的框架，给出一个虽然渺茫但有形的希望。而风宸煜现在说的，是纯粹的绝望。
“所以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真相。”风宸煜继续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按照原计划，建造方舟，祈祷能在规则海啸抵达前起飞。成功率低于百分之三，而且即使成功，方舟上最多只能搭载千万分之一的人口。其余的人，将在混乱中死去。”
“第二：执行‘净化行动’。集结所有资源，建造一艘简化版的方舟，飞向银心，尝试终结那个即将毁灭一切的规则癌变体——沉默者。手术成功率约三分之一。但如果成功，银河系的威胁将被消除，‘唤醒者’将失去行动理由，园丁系统可能重新评估我们的文明价值。”
他停顿了一秒，让这些话在数十亿听众的意识中沉淀。
“但无论选择哪个方案，代价都是巨大的。选择方案一，意味着我们默许了文明99.9999%的成员被抛弃。选择方案二，意味着我们将所有资源投入一场高风险赌博，如果失败，连那千万分之一的火种都不会留下。”
广播室里，首相用手势疯狂示意他停下。但风宸煜没有看。
“作为皇帝，我有权独自做出这个决定。按照帝国宪法危机条款，我可以宣布进入最终状态，强制执行任何一个方案。”
“但今天，我不打算使用这个权力。”
这句话让广播室内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不是一个军事问题，甚至不是一个生存问题。”风宸煜的声音微微提高，“这是一个伦理问题，一个关于文明本质的问题：当生存必须以背叛大多数成员为代价时，这样的生存还值得追求吗？当延续必须改变我们最核心的身份认同时，这样的延续还是‘我们’的延续吗？”
“我不知道答案。我想，没有人知道答案。”
“所以我决定，将选择权交还给你们。”
他调出了一个全息界面，上面有两个简单的选项：【方案一：继续方舟计划】和【方案二：执行净化行动】。每个选项下面都有一个实时更新的投票计数器，此刻都还是零。
“在接下来的十二小时内，所有成年公民都可以通过个人终端投票。这不是咨询，不是民意调查，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全民公投。最终得票超过50%的方案，将成为帝国的法定行动纲领，我将以皇帝的名义全力执行。”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将一起承担。”
“现在，去投票吧。和你们的家人讨论，和你们的朋友讨论，和你们的邻居讨论。然后，决定我们文明的终局。”
他切断了广播。
广播室里一片死寂。首相第一个冲进来，脸色铁青：“陛下！您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吗？社会会彻底分裂！人们会互相攻击！那些支持不同方案的人会——”
“会争吵，会冲突，甚至会暴力。”风宸煜打断他，站起身，“但至少，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命运争吵，而不是被动接受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决定。”
他看向窗外，帝国的首都此刻应该已经因为他的讲话而沸腾了。
“七百年前，大夏帝国的建立基于一个原则：统治的合法性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我们曾经践行这个原则，然后在危机中逐渐放弃了它，用‘紧急状态’‘必要之恶’来合理化集权。但现在是最终时刻了，首相。如果连我们如何走向终结的决定都不能由人民自己做出，那么我们所扞卫的‘文明’，还有什么意义？”
首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风宸煜走向门口。“通知所有舰队，暂停对‘唤醒者’的攻击，转为防御姿态。除非受到直接攻击，否则不要开火。我们需要这十二小时，不被打扰的十二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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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科学院实验室
苏云浅听完了整个广播。她没有惊讶，反而有一种释然。风宸煜做了她不敢做，但心里认为正确的事。
实验室的门滑开，林雨薇冲了进来，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你听到了吗？”她的声音在颤抖，“他把决定权交给了民众！但民众现在……他们甚至无法正常思考！恐惧、绝望、愤怒——这些情绪会主导投票，而不是理性！”
“也许理性从来就不是做这种决定的方式。”苏云浅轻声说，“也许在这种终极选择面前，直觉、情感、集体的意愿，比任何冰冷的计算都更接近‘正确’。”
“但万一他们选择了方舟计划呢？那个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的——”
“那我们就执行方舟计划。”苏云浅平静地说，“尽我们所能，让那百分之三变成百分之四，变成百分之五。然后接受结果。”
林雨薇盯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你变了。以前的你会不顾一切推行你认为正确的方案。”
“因为我意识到了一件事。”苏云浅走向观察窗，窗外能看见帝国首都的灯火，那些灯火中，此刻有无数家庭正在争论、哭泣、祈祷，“文明的存续，不仅仅是物质结构的延续，更是意志的延续。如果我们用强制的方式执行‘净化行动’，即使成功了，活下来的也不是大夏帝国，而是一个由恐惧和压迫塑造的畸形产物。”
她转过身，看向林雨薇。
“所以，让我们等待吧。十二小时，看看人类在绝境中，会选择成为什么。”
林雨薇沉默了。良久，她低声问：“如果……如果投票选择了‘净化行动’，你找到执行手术的方法了吗？”
苏云浅看向休眠舱中的秦明。
“找到了。”她说，“但代价比我想象的更大。”
她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代价。有些真相，应该在投票结束后再公布。
倒计时开始：十二小时。
在帝国数千个星球上，数十亿人正在面对他们有生以来最沉重的选择。在街头，在家庭，在工厂，在军营，人们争吵、哭泣、沉默、祈祷。
投票计数器的数字开始跳动。
两个选项的票数交替上升，像两条缠斗的蛇。
而在深空中，“唤醒者”的舰队停止了进攻。他们也在观察，在等待。他们想看看，这个让他们既轻视又警惕的文明，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银心的裂缝继续扩大。
沉默者的触须，已经探出了封印。
时间，正在以比时钟更快的速度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