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仙堂的日头斜斜地爬进药柜时,沈砚之正对着那本民国账册出神。窗棂外的蝉鸣刚歇,药香混着檐角垂落的荷风漫进来,落在他鬓边的银丝上——昨夜为校勘祖父留下的碑拓,他在灯下熬到天微亮,眼下还凝着层淡青。纸页脆得像三伏天晒干的荷叶,指尖稍重就会戳出个洞,他索性把账册摊在铺着荷帕的八仙桌上,那荷帕是去年苏晚在临安北采的新荷织的,浅碧色的纹路上还留着淡淡的香。风灯的光透过窗棂,在“民国八年”的字样上投下道细缝,像根没穿完的线,一头拴着纸页里的墨迹,一头缠着他心里翻涌的往事。
他指尖摩挲着“当归三钱”的字迹,笔锋里藏着祖父惯有的顿挫,想起第四卷里祖父在泉亭驿刻碑时,总说“写字如煎药,一笔慢不得,一捺急不得”。那时他不懂,此刻看着账册上晕开的墨痕,忽然觉出点滋味——这纸页里藏的哪是药方,分明是祖父当年没说出口的话,字字都浸着等。
“这页……有字。”苏晚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荷叶上的露,她刚从后院荷花池回来,裙角还沾着点池泥,指尖捏着片半干的荷瓣,正想凑到账册旁比对纹路,目光却猛地顿在最后一页。那页纸边角被虫蛀得只剩半张,墨迹淡得几乎要融进纸色里,若不是她今早刚揉过新采的荷叶,对这种浅淡的绿褐痕迹格外敏感,怕是要错过。在“当归三钱”的下方,藏着行比蝇头还小的字:“需临安北花墙下的晨露,与余杭巷槐树的暮雪,同煎三年。”
那“煎”字的四点底,像四颗小小的泪珠,晕在纸页上,墨色浅处还能看见纤维的纹路——与第三卷里祖母绣帕上的针脚水渍,是同一个形状。苏晚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揣着祖母临终前塞给她的绣帕,帕角的水渍也是这样,四点连成线,像谁哭着写下的记号。
沈砚之的手猛地顿了一下,烟袋锅子磕在桌角,火星“滋啦”溅到账册上,却没烧起来——纸页里混着的荷叶纤维,竟还带着点潮汽,像是昨夜刚被露水浸过。他想起第四卷里祖父那封没寄出去的信,泛黄的信笺上写着:“临安北的花墙,开春总沾着露,像阿鸾没擦干的泪。”阿鸾是祖母的小字,当年祖父总这么叫她,叫得比药名还轻。原来那些被风刮落的晨露,早被祖辈当成了药引,藏进了药方里,藏进了岁岁年年的等里。
“我知道那花墙!”闻墨忽然从画板后探出头,手里捏着半块干荷叶,是今早从荷花池捞的,边缘卷着点褐,像被岁月烤过。他今年刚满十七,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跳脱,说话时手里的荷叶还在晃,“奶奶说,太爷爷当年总去临安北,天不亮就去,揣着个瓦罐,说‘那墙根的露水里,有苏姑娘的影子’。”
他这话没说完,苏晚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临安北的花墙,她去年春天还去过。那时墙根的青苔里,总积着圆圆的露珠,太阳一晒就化,像留不住的念想,像祖母绣帕上没绣完的线。她走得急,裙角扫过八仙桌下的铜炉,炉里的香灰飘起来,落在账册的“三年”二字上,竟像是给岁月蒙了层纱。
沈砚之抓起账册跟出去,风把纸页吹得“哗哗”响,那行药引的字在风里忽明忽暗,墨色时深时浅,像在说“别急,等你呢”。余杭巷的老槐树就在街角,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花墙上,树皮裂开的纹路里,还嵌着去年冬天的雪粒,白得像没化的盐,摸上去凉得刺骨。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祖父来闻仙堂,太爷爷总指着这棵槐树说:“这树比你祖父还大,当年你祖母总在树下等他。”
“你看这树根。”苏晚蹲在槐树下,指尖轻轻扒开积着的枯叶,枯叶下的泥土还带着点湿,树根处有个浅浅的窝,形状像只摊开的手掌,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每年冬天,雪都往这窝里落,开春化了,就往花墙那边流……”她忽然顿住,想起祖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你祖父总说,雪水是天上的泪,流到花墙根,就成了露,成了他能摸到的念想。”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她发间,她抬手去拂,指尖触到一片微凉,忽然觉出眼眶湿了——去年来这里时,她还笑祖母太痴,守着堵空墙等一辈子,此刻看着树根窝里残留的雪粒,才懂那些雪水晨露里,藏着的不是水,是跨不过去的时光,是说不出口的牵挂。
闻墨翻开太爷爷的日记,牛皮纸的封面已经泛褐,边角被翻得卷起,像他画过无数次的荷瓣。其中一页用铅笔描着花墙和槐树,中间用箭头连着,箭头旁画着小小的露水和雪花,旁边写着:“沈兄说,晨露是苏姑娘的盼,暮雪是他的念,煎在一处,就是解相思的药。”字迹被水洇过,“相思”两个字晕成了一团,墨色深浓处,竟像是滴进了泪,干了还留着浅浅的印——与账册上“煎”字的泪痕,正好能叠在一起。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账册的“三年”二字上,笔尖的力道重得快要把纸戳穿。民国八年到十一年,正好是三年——祖父在泉亭驿刻碑的三年,握着刻刀在青石上凿下“归”字的三年;祖母在临安北绣帕的三年,一针一线把牵挂绣进荷纹的三年;闻家太爷爷守着闻仙堂的药碾子,把晨露和雪水当药引的三年。这哪里是煎药,分明是用岁月当柴,用思念当火,熬一锅跨不过去的牵挂,熬得人头发都白了,熬得纸页都黄了。
“这药引……没说怎么煎。”苏晚忽然指着账册的空白处,那里有个小小的墨团,比指尖还小,像滴没擦净的泪,边缘晕着浅淡的绿,是荷叶的颜色。“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她话音刚落,闻墨忽然一拍大腿,从画板夹层里掏出个铜药碾,铜色已经发暗,边缘磨得发亮,是太爷爷留下的。他把药碾放在地上,碾槽里还留着点褐色的渣子,凑近一闻,有股淡淡的荷叶清香,混着点泥土的腥气——是临安北花墙的土味。
“日记里写,‘用花墙的土当药罐,槐树的枝当柴,煎到露水里浮起荷花瓣’。”闻墨把药碾往地上一放,沈砚之忽然发现,碾槽的弧度正好能接住花墙滴落的露水,像天生就为这晨露做的。“太爷爷当年总在药碾旁摆个瓦盆,瓦盆沿上刻着荷纹,他说‘等荷花开了,就把花瓣丢进去,等花瓣浮起来,沈兄就回来了’。”
苏晚忽然想起闻仙堂后院的荷花池,今年的新荷开得比往年早,粉白的花瓣上总沾着点白,像混了雪粒,像谁把去年的雪揉碎了撒在上面。她转身往后院跑,折了片刚展开的荷叶,荷叶上还沾着晨露,晶莹剔透的,顺着叶脉滚下来,滴在她手背上,凉得像泪。她把荷叶铺在药碾上,晨露顺着荷叶的纹路滚进碾槽,与残留的药渣混在一起,竟慢慢显出点淡红,像掺了胭脂——与第五卷第七章闻仙堂药柜里那根荷梗,是同一个色,是祖母绣帕上最常绣的荷红。
“我懂了。”沈砚之的声音有点哑,他指着花墙上的藤蔓,那些藤蔓缠着槐树的枝,绕了三圈才爬到墙头,藤蔓上还留着去年的枯叶,与今年的新绿缠在一起。“这三年,不是数着日子过的,是看着藤蔓爬墙,一圈是一年;等着荷花开,一朵是一日;盼着雪落,一片是一念……把每一天都当药引子,煎进日子里,煎进牵挂里。”
他想起祖父刻碑时的样子,佝偻着背,握着刻刀的手在抖,青石上的“归”字刻了又磨,磨了又刻,直到字痕深得能藏进雪粒。原来那些年,祖父不是在刻碑,是在刻日子,刻思念,刻着等祖母来接他的念想。
闻墨蹲在药碾旁,指尖摸着铜制的底座,忽然摸到点凹凸不平的痕迹。他掏出帕子擦去底座的泥土,一行小字慢慢露出来:“民国十一年冬,雪大,药引够了,沈兄却没回来取。”字迹刻得很深,像用凿子凿的,笔画里还嵌着点铁锈,是岁月留下的印。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风灯,灯芯处写着“归”字,笔画弯弯绕绕,与第三卷里泉亭驿残碑上的“归”字,一笔一画都能对上,像是同一个人写了两遍,一遍刻在碑上,一遍刻在药碾上。
风把槐树叶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什么,又像谁在哭,声音轻得要融进风里。苏晚把账册铺在花墙上,晨露从墙头的藤蔓间滴下来,正好落在“晨露”二字上,墨色慢慢晕开,像露水滴进了字里;雪水顺着树根漫过来,带着泥土的湿意,晕开了“暮雪”的笔迹,两个词在纸上慢慢靠近,墨色交融,像要抱在一起,像祖父和祖母,终于能在纸页里,靠得近一点。
“这药……其实煎成了。”沈砚之忽然笑了,眼眶却红了,他指着不远处的荷花池,池水里浮着片片荷瓣,混着花墙流过来的露水,带着槐树根下的雪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你看这荷花池的水,混着花墙的露,带着槐树的雪,养着没说完的话,熬着没尽头的等……不就是熬了百年的药引?”
他这话刚说完,一只蜜蜂从荷花瓣上飞起,嗡嗡地落在账册的“药”字上,翅膀扇动的声音,轻得像药碾转动时的“咯吱”响,像太爷爷当年守着药碾,一遍遍地碾着晨露和雪水,碾着日子,碾着牵挂。
闻墨把药碾里的露水倒进瓦盆,瓦盆是太爷爷当年用的,沿上的荷纹已经模糊,盆底沉着片干荷花瓣,是去年深秋落在池底的,褐色的边缘卷着,像个蜷缩的念想。此刻被露水一浸,竟慢慢舒展开,淡褐色的花瓣渐渐透出点浅粉,浮在水面上,正好盖住“三年”二字。日记里说的“浮起荷花瓣”,原来不是要新花,是等一朵熬过冬天的旧花,带着雪水的凉,带着晨露的润,带着岁月的痕,告诉后人:有些等待,就算花谢了,就算人走了,也会在时光的水里,慢慢醒过来,慢慢浮起来。
太阳升到头顶时,蝉鸣又起,闻仙堂的药香更浓了。三人把账册放回闻仙堂的药柜,放在最上层,旁边摆着那只铜药碾,碾槽里还留着点淡红的露水,像没干的泪。关柜门前,苏晚往碾槽里丢了片新荷花瓣,粉白的花瓣浮在露水上,晨露和雪水混着花瓣的香,在空气里漫开,像熬了百年的药,终于有了点回甘,甜得人眼眶发湿。
走出闻仙堂时,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长长的枝桠扫过青石板,像在写着什么;花墙的影子在墙上摇,藤蔓的纹路缠缠绕绕,像没织完的帕。两个影子慢慢叠在一起,墨色交融,像幅没干的画,像祖父和祖母的手,终于在影子里握在了一起。沈砚之忽然明白,祖辈当年写下这药引,哪里是为了治病,是怕后人忘了:那些藏在风里、露里、雪地里的牵挂,从来都不是空的,等时机到了,等懂的人来了,自会顺着时光的纹路,流进心里,成解不开的缘,成忘不掉的念。
闻墨忽然指着画板上的倒影,花墙和槐树的影子中间,浮着个小小的风灯,是檐角挂着的那盏,灯芯处的“归”字,被露水和雪水晕得发亮,像颗跳动的心。他想起奶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有些药,不用喝,记着就管用;有些人,不用见,想着就够了。”此刻这账册里的药引,大概就是这样——记着晨露的盼,念着暮雪的念,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想着那些没等到的人,就不算白等,就不算错过。
风又起,吹得账册在药柜里轻轻响,像有人在翻页,像祖辈在说:“你们懂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