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又见面了。”张道一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语气随意,“活儿挺累?”
黑皮李嚼着饼子,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闪烁:“张……张兄弟,有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随便聊聊。”张道一喝了口凉茶,“最近码头上,活儿多吗?”
“就那样。”黑皮李闷声道,“有船来就有活儿,没船就干等着。这鬼地方,能有什么好营生。”
“我看刚才卸的那些箱子,像是挺沉的。是什么货?”
黑皮李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摇头:“不知道。只管搬,不问来路。这是规矩。”
“规矩我懂。”张道一点点头,话锋一转,“对了,李大哥在镇上待得久,知不知道西边那老祠堂,最近怎么回事?我听说晚上不太平。”
黑皮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张道一,压低声音:“你打听祠堂干什么?那地方去不得!”
“好奇,随便问问。”张道一神色不变,“前几天在夜市,看到个人好像就是从祠堂那边过来的,后来……出了点事。”
黑皮李眼神闪烁,显然知道老吴迷失的事。他左右看了看,见其他搬运工都离得远,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张兄弟,我劝你一句,离那祠堂远点,越远越好!那不是人去的地方!”
“怎么说?”
黑皮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流露出恐惧:“那祠堂……早就荒了。但荒了之后,反而更邪性。以前还有人敢去附近捡点破烂,后来去的人,要么回来就疯了,要么就直接没了影。
镇务所的人去看过,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让大伙儿晚上别靠近。”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有人说,祠堂下面连着冥河的阴脉,镇着不干净的东西。也有人说,祠堂本身就是个‘活’的,会‘吃’人的记忆和魂儿。尤其是晚上,巡夜鬼有时候会在祠堂附近转悠……昨晚的事,你也看到了吧?”
张道一不置可否,只是问:“祠堂里,有没有井?”
“井?”黑皮李愣了一下,想了想,“好像……是有一口。在侧院。很多年前就干了,还用石板盖上了。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问问。”张道一放下凉茶碗,从怀里摸出两枚忆钱,放在黑皮李身边的石墩上,“多谢李大哥告诉我这些。一点心意,买碗酒喝,解解乏。”
黑皮李看到忆钱,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犹豫起来,看向张道一的眼神更加复杂:“张兄弟,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那祠堂真的碰不得!钱掌柜也好,镇务所也好,都绕着那地方走!你一个外来的,何必……”
“我有我的打算。”张道一打断他,站起身,“李大哥放心,我只是打听打听,不会乱来。这钱,你收着,就当交个朋友。以后说不定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说完,他不等黑皮李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码头。
黑皮李看着石墩上那两枚冰冷的忆钱,又看看张道一远去的背影,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一把抓起忆钱,塞进怀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子,眼神里却依然残留着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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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一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脑海里整理着刚才得到的信息。
祠堂有井,干涸,被石板盖着。侧院里有一个诡异的、类似仪式痕迹的东西,和一个疑似规则化身的“蹲守者”。
祠堂被认为连通冥河阴脉,或者本身是“活”的,会吞噬记忆和灵魂。巡夜鬼在附近活动。
钱不语和镇务所都避之不及。
这些信息拼凑起来,祠堂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危险。
但它与“离开幽冥镇”有没有关系?那句“当幽冥镇不再是幽冥镇时”,会不会就应验在祠堂上?
张道一没有答案。他需要更直接的线索。
或许,该从“记忆”和“魂”这两个关键词入手。祠堂吞噬记忆和灵魂……而忆钱也是以记忆为货币,摆渡人要求“完全之魂”……
这其中,有没有某种对立或者转化关系?
他正思索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声。
抬头看去,只见忘川街中段,靠近镇务所的地方,又围了一小群人。中间,一个妇人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嚎着,旁边站着一个脸色铁青的男人,正是李老栓。
“……没天理啊!镇务所不管!钱掌柜害人!我老婆子就要不行了!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啊!”李老栓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周围的人群大多沉默着,表情麻木,只有少数人脸上露出同情的目光,但也无人上前。
张道一快步走过去,挤进人群。
只见李老栓的妻子,那个原本躺在炕上只剩空壳的妇人,此刻被李老栓半抱在怀里。她的眼睛依然空洞,但脸色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灰败,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间歇性地轻微抽搐。
“李老哥,怎么回事?”张道一蹲下身,低声问道。
李老栓看到是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张……张兄弟……我老婆子……她……她快不行了!安魂堂的先生来看过,说……说魂火将熄,就……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我……我去镇务所求他们救救,他们不管!说这是命数!我去找钱掌柜,他连门都不让我进!我……我……”
他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抱着妻子枯瘦的身体,浑身颤抖。
张道一眉头紧锁。他能感觉到,妇人身上那点残存的生机正在快速流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而盘踞在她意识深处的那缕来自“忆漏”的阴冷气息,却像附骨之疽,更加清晰,仿佛正在汲取最后一点养分。
“李老哥,你先别急。”张道一按住李老栓颤抖的肩膀,“把李婶抱回去,让她躺好。我想想办法。”
“想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李老栓绝望地摇头,“该试的都试了,没用了……没用了……”
“还有办法。”张道一的声音不高,但异常坚定,“相信我。”
他的目光落在妇人灰败的脸上,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
寻常手段肯定不行。安魂堂的先生都束手无策。
或许……可以试试【冥河摆渡人】的能力?沟通亡魂,安魂,吸收怨念……这些能力原本是针对亡者的,但对一个生机即将彻底断绝、魂识几乎消散的活人,有没有用?
风险很大。可能会加速她的死亡,也可能会对张道一自身造成反噬。
但看着李老栓绝望的眼神,想起老人拿出珍藏时那一点卑微的希望,张道一觉得,可以一试。
这不完全是出于同情,更是一种验证——验证他的能力在这个规则下的极限,验证“记忆”与“魂”的关系,或许……也能验证祠堂那个“蹲守者”所进行的“仪式”到底是什么。
“先回去。”张道一帮着李老栓,将妇人扶起,半搀半抱地往小巷方向走去。
周围的人群默默让开一条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离开。
回到李老栓家那个破败的小院,将妇人安置在炕上。
张道一让李老栓去烧点热水,自己则坐在炕边,闭上眼,调动起【冥河摆渡人】的全部感知,小心翼翼地探向妇人。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观察,而是尝试“沟通”。
感知如同最轻柔的触须,缓缓进入妇人那几乎完全空洞的意识空间。
冰冷。死寂。破碎。
这是张道一最直观的感受。这里就像一片被暴风雪肆虐过的荒原,只剩下零星几点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意识火花,在无尽的寒冷和黑暗中飘摇。
他捕捉到其中一点稍亮的火花,将感知缠绕上去。
一瞬间,破碎的画面和声音涌入他的脑海: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院子里晾着刚洗的衣服,水珠滴答落下。
——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锅里煮着简单的粥,米香混合着柴火味。
——李老栓年轻些的脸,递过来一碗水,笑容憨厚。
——阴阳当铺柜台后钱不语标准而冰冷的笑脸。
——铜漏斗闪着寒光,细针仿佛刺入眉心。
——黑暗,冰冷,无数的水流声,有什么东西在拖拽,在吮吸……
——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然后是……空白。
最后那片空白,就是那缕阴冷气息盘踞的地方。它像一团粘稠的、不断蠕动的阴影,扎根在意识最深处,持续散发着汲取和污染的力量。
张道一尝试用【冥河摆渡人】的力量去接触、包裹那团阴影。
力量刚触碰,阴影就剧烈地蠕动起来,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抵抗,同时释放出更强烈的阴寒和恶意,试图反过来侵蚀张道一的感知。
张道一闷哼一声,感觉眉心刺痛。这东西比想象的更顽固,也更“毒”。
但他没有退缩。他将更多的力量凝聚起来,不再是简单的包裹,而是模仿冥河水流那种冲刷、涤荡的特性,一遍遍冲刷那团阴影。
嗤嗤……
仿佛冷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阴影表面冒起无形的“烟气”,它蠕动的幅度变小了,释放的恶意也减弱了一些,但依旧顽强地扎根在最深处。
不行。单靠冲刷,无法根除。这东西已经和妇人残存的意识根基纠缠在一起,强行拔除,可能会直接摧毁那点最后的生机。
张道一停止了冲刷,改为尝试“安魂”。
【冥河摆渡人】的“安魂”能力,原本是针对亡魂的安抚,引导其放下执念,归于平静。对一个将死未死、魂识破碎的活人,效果如何?
他调整力量的频率,使之变得更加柔和、绵长,像月光,像夜风,缓缓注入妇人冰冷的意识空间,包裹住那些零散的意识火花。
奇迹般地,那些微弱的火花在柔和力量的滋养下,稍微稳定了一些,不再那么飘摇欲灭。破碎画面里那些温暖的片段,似乎也清晰了一点点。
妇人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重新变得稍微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浅促,但至少有了节奏。灰败的脸色也似乎回转了极其细微的一点血色。
李老栓端着一碗热水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喜地叫出声:“老婆子!你……你好点了?”
妇人没有回应,依旧昏迷,但胸口的起伏确实明显了。
张道一收回感知,睁开眼睛,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左臂的腐朽伤处也传来一阵更强烈的麻痒和刺痛。刚才的消耗不小,而且与那阴冷气息的对抗,似乎引动了旧伤。
“张兄弟!你……你真神了!”李老栓激动得语无伦次,端着水碗的手都在抖,“我老婆子她……她是不是有救了?”
“只是暂时稳住了。”张道一摇摇头,声音有些疲惫,“她魂识受损太深,那东西……已经扎根了。我能做的,只是减缓它侵蚀的速度,让她……走得稍微安详一点,或许能多撑一两天。”
李老栓脸上的惊喜瞬间僵住,慢慢褪去,化为更深的绝望和灰败。“……就……就只能这样了吗?”
张道一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李老哥,李婶当初去当铺兑换时,有没有特别提到过什么?比如,钱掌柜有没有让她额外回忆什么特定的东西?或者,那天的‘忆漏’,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李老栓努力回忆,眉头紧锁:“特别的地方……那天她回来,好像确实提过一句,说钱掌柜让她‘多想想高兴的事’,说这样‘分量足’。她还说,那天漏斗旁边的香炉里,点的香味道特别冲,闻了有点头晕……别的,就没什么了。”
多想想高兴的事?分量足?特殊的香?
张道一心中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钱不语的忆漏,不仅仅抽取记忆,它可能还在有选择地抽取那些“情感强烈印象深刻的正面记忆!
因为这些记忆往往蕴含着更丰富的魂力或者说精神能量!而那种特殊的香,可能是某种辅助手段,放大被抽取者的情绪,或者让记忆更鲜活,便于抽取!
所以李婶失去了那么多,高兴的的记忆,导致她意识空间里温暖的碎片所剩无几,剩下的更多是冰冷、恐惧和空白,这才让那阴冷气息有机可乘,加速了她的崩溃!
这不是简单的过量抽取,这是有预谋的、更有效率的“收割!
难怪最近记忆异常加剧……钱不语在加速收割镇上居民的高质量记忆!
他需要这些记忆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制造更多忆钱?还是有别的目的?
张道一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个幽冥镇,不仅仅是一个困住人的牢笼,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养殖场?或者加工厂?
而他们这些玩家和居民,就是里面的原材料?
“李老哥,”张道一站起身,神色凝重,“李婶的情况,我暂时稳住了。但你记住,不要再带她去钱不语那里,也尽量不要让她再接触任何可能刺激情绪、消耗心神的事情。让她静养,或许……还能有转机。”
他说的转机很渺茫,但总得给老人一点希望。
“我明白,我明白!多谢张兄弟!多谢!”李老栓连连点头,又要跪下。
张道一扶住他,没有多留,转身离开了小院。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李婶的遭遇,撕开了幽冥镇温情脉脉(如果还有的话)表象下的残酷真相。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记忆、魂力、以及那个神秘的祠堂隐隐关联。
他抬头看向西边,昏黄的天空下,祠堂的方向仿佛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阴影。
今天晚上,他必须再去一趟祠堂附近。
不是贸然进入,而是观察,验证。
如果祠堂真的在吞噬记忆和灵魂,那么它吞噬的东西去了哪里?与钱不语收割的东西,有没有交汇点?
还有那个兜帽男子……他出现在夜市,又警告祠堂的危险,他到底知道多少?是敌是友?
谜团越来越多,但张道一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接近核心。
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牌,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回到客栈,支付了今晚的房费,忆钱只剩下七枚。
他需要尽快找到新的财源,或者……找到破局的关键。
夜幕,再次悄然降临。
幽冥镇的第七天,在愈发凝重的气氛中,即将过去。
而张道一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