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冬,远比长安来得酷烈。狂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子,刮过荒芜的草原和连绵的山峦。天地间一片苍茫,唯有突厥大营连绵的帐篷,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阿史那咄苾的心情,比这天气更加恶劣。苏定方那支神出鬼没的周军精骑,像是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的后方。粮草被焚的消息无法完全封锁,营中已经开始出现缺粮的议论,战马也因为草料不足而略显疲态。更让他恼火的是,薛延陀部那群墙头草,竟然真的敢在侧翼频繁调动,虽未大规模进攻,但那虎视眈眈的姿态,无疑分散了他的精力,也动摇了部分依附于他的小部落的决心。
“可汗,儿郎们怨气不小。这鬼天气,又冷又饿,周人缩在乌龟壳里不出来,这仗打得憋屈!”一名满脸虬髯的部落首领灌了一口马奶酒,粗声抱怨道。
另一人接口:“是啊,可汗。我们的勇士善于野战奔袭,如今却在这关下啃风雪,不如暂且退兵,待来年开春草长马肥,再一举踏平雁门关!”
阿史那咄苾猛地将手中的金杯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帐内顿时安静下来。他环视众将,目光阴鸷:“退兵?此时退兵,我突厥颜面何存?周人只会以为我们怕了!些许粮草损失,何足挂齿?本汗已命人从王庭紧急调运。薛延陀不过疥癣之患,待我攻破雁门,第一个拿他们祭旗!”
他强压怒火,维持着可汗的威严,但心中实则焦虑。周军主帅李靖的沉稳,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原本指望通过不断挑衅,激怒周军出关野战,从而发挥突厥骑兵的优势,但李靖却像一块磐石,任凭风吹浪打,岿然不动。这种僵持,对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的突厥极为不利。
“传令下去,加大攻势!不分昼夜,轮流派兵佯攻雁门关及各隘口,疲扰周军!本汗倒要看看,李靖能忍到几时!”阿史那咄苾决定加大压力,他不信周军能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
然而,他低估了李靖的耐心,也低估了周军在防御工事上的优势。
雁门关内, 气氛虽然紧张,却秩序井然。
李靖稳坐中军帐,对外面突厥愈发频繁的骚扰不为所动。他深知,这是阿史那咄苾焦躁的表现。他下令守军依托险关深垒,以弓弩、滚木礌石御敌,避免不必要的短兵相接,保存实力。同时,他加派了更多的斥候,严密监视突厥大营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其粮草运输队的动向。
“大将军,突厥攻得更急了,但似乎只是虚张声势。”副将回报。
李靖看着沙盘,手指在突厥大营后方的一条隐秘小路上点了点:“阿史那咄苾越是急切,说明他后方越是空虚。苏定方应该已经得手,其粮草不继,军心已乱。传令苏定方,不必返回,继续在敌后游击,寻找机会,再给他添把火。”
“另外,”李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天气对我们不利,对突厥同样不利,甚至更甚。他们的皮袍难以抵挡这深入骨髓的寒冷,战马也需更多草料。传令下去,让将士们轮番休息,饱食暖衣,养精蓄锐。决战之机,不远了。”
李靖的沉稳感染了全军。将士们虽然求战心切,但更信任这位常胜将军的判断。关内,后勤保障充足,兵工坊日夜不停地修复器械、打造箭矢,医官们也准备好了大量的伤药。整个雁门关,就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强弓,蓄势待发。
而此时,苏定方率领的三千精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人与马都达到了极限。但严格的训练和坚定的意志支撑着他们。苏定方利用对地形地貌的深刻记忆(部分得益于慕容雪当年推广的、带有等高线的简易地图的普及),巧妙地避开突厥的巡逻队,如同一群雪原孤狼,耐心地寻觅着猎物。
机会终于来了。斥候回报,一支规模不小的突厥运粮队,因为风雪延误,被困在了一处背风的谷地,等待天气稍缓再前行。
苏定方当机立断:“天赐良机!今夜风雪最大时,便是我们动手之时!”
是夜,风雪怒号,天地间能见度极低。突厥运粮队的守卫们蜷缩在帐篷里,靠着火堆取暖,咒骂着该死的天气,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子夜时分,正是人最困顿之时。苏定方率领部下,人衔枚,马裹蹄,借着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谷地。
“杀!”随着苏定方一声怒吼,三千周军铁骑如同神兵天降,从风雪中猛然杀出!火箭如同流星般射向粮车和帐篷,瞬间引燃了粮草和营帐。突厥人猝不及防,顿时大乱。许多人刚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来不及拿起武器,就被冲入营中的周军骑兵砍倒。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风雪掩盖了惨叫和厮杀声,直到大火冲天而起,远处的突厥巡逻队才发觉异常,但为时已晚。苏定方根本不恋战,在确认粮草大部被焚后,立刻下令撤退,毫不拖泥带水,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等突厥援军赶到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的营地、燃烧的粮车和满地狼藉的尸体。这一次的损失,远比上一次更加惨重。
消息传到阿史那咄苾的大帐,这位突厥可汗再也无法维持镇定,暴怒地砍翻了身前的桌案。粮草接连被焚,军心彻底动摇,各部落首领的怨气几乎压制不住。加上天气极端恶劣,士兵冻伤者日众,战马倒毙数量增加,突厥大军的战斗力急剧下降。
“李靖!苏定方!本汗誓要杀汝!”阿史那咄苾的怒吼在风雪中回荡,却透出一丝穷途末路的悲凉。他知道,这场仗,恐怕难以按照他预想的方式打下去了。退兵,似乎成了不得不考虑的选择,但如何体面地退兵,避免被周军趁机掩杀,成了摆在他面前的巨大难题。
前线战局朝着有利于大周的方向发展,而长安城内的暗流,也到了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皇宫,宣室殿。
司马锐看着李靖和苏定方接连传来的捷报,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最轻松的笑容。他将奏报递给慕容雪:“爱妃请看,李靖不愧朕之肱骨,苏定方亦是一员虎将!突厥锋芒已挫,阿史那咄苾如今是进退两难了。”
慕容雪细细阅过,欣喜之余,也提醒道:“陛下,前线大捷固然可喜,但困兽犹斗,阿史那咄苾未必甘心就此退去,需防其狗急跳墙。另外,长安城里的那些宵小,恐怕也更坐不住了吧?”
司马锐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爱妃所虑极是。暗卫近日已有收获,漕运沉船、军械质量问题,线索都隐隐指向了几个人。朕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最好能将其一网打尽!”
正说话间,高无庸悄声入内,呈上一封密信:“陛下,暗卫急报。”
司马锐拆开一看,面色一沉,随即将信递给慕容雪。慕容雪看过,眉头也蹙了起来。密信中提到,那股暗中的势力,似乎正在秘密接触朝中几位以“清流”自居、但对皇帝开边衅、耗国力之举颇有微词的文官,试图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在朝堂上公开质疑北伐的正当性,甚至可能牵涉到一位……宗室亲王。
“他们是想在舆论上给陛下施加压力,甚至……动摇国本?”慕容雪语气凝重。牵扯到宗室,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司马锐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凋零的树木,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跳梁小丑,终究是沉不住气了。他们想借清流之口,行逼宫之实?也好,朕就给他们这个机会,让这潭水彻底浑起来,才好摸鱼。”
他转身,对高无庸吩咐道:“告诉暗卫,继续严密监控,收集证据,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另外,明日大朝会,朕要亲自听听,都有哪些‘忠臣’要为民请命。”
次日,大朝会。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因为北境大捷的消息尚未正式公布,殿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微妙。前线战事不明,后方流言暗涌,许多官员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果然,在议论完几件日常政务后,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御史大夫出列,手持玉笏,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司马锐端坐龙椅,神色平淡:“讲。”
“陛下,自北伐以来,虽将士用命,然突厥势大,边关战事呈胶着之态。我大军数十万云集北境,每日钱粮耗费巨万,加之漕运不畅,民夫征发繁多,已致关中、河东等地民怨渐起。长此以往,臣恐外患未平,内忧先至!恳请陛下暂息刀兵,与突厥议和,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力得以恢复啊!”
这位御史大夫名叫张廷,素以敢言直谏着称,在清流中颇有声望。他此言一出,立刻有几名文官出列附和。
“张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战事迁延,劳民伤财,非国家之福啊!”
“突厥所求,不过财帛,若许以金帛,暂息干戈,待我大周国力恢复,再图后计,方为上策!”
主和的声音一时之间,在殿内响起。而以兵部、武将为代表的官员则纷纷反驳,认为突厥狼子野心,言和无异于养虎为患,必须一战到底,打出边境太平。
双方争论不休,殿内顿时嘈杂起来。
司马锐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他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些主和的官员,特别是其中一两个眼神闪烁、言词看似恳切却暗藏机锋的面孔。暗卫的密报,已经将某些人与幕后黑手的联系指了出来。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时,突然,殿外传来一声高亢的传报声: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大捷!北境大捷!!!”
声音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背插三根红色翎羽的信使,在侍卫的引导下,踉跄却迅疾地冲入大殿,扑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份粘着羽毛的紧急军报,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激动:
“陛下!雁门关大总管李靖将军八百里加急捷报!苏定方将军率奇兵两度深入敌后,焚毁突厥大批粮草!突厥军心涣散,又遇暴雪,冻死冻伤者无算!李靖大将军趁势出关追击,于野狼岭大破突厥主力,斩首万余,俘获无算!阿史那咄苾率残部狼狈北窜!北境之危已解!我军大捷!!!”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全都僵住了。主和派官员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慷慨激昂变成了难以置信和惊恐。而主战派将领则在短暂的愕然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司马锐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虽然早已知道消息,但此刻仍做出激动万分的样子,朗声道:“好!好!好!李爱卿、苏爱卿不愧为我大周柱石!将士们辛苦了!高无庸,快将军报呈上!”
他快速浏览军报(内容比他已知的更加详细和富有戏剧性),随即面向百官,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胜利者的豪情:“众卿都听到了?这就是你们口中应当议和的‘强敌’!在我大周英勇将士面前,不过土鸡瓦狗尔!张御史,还有诸位主张议和的爱卿,现在还有何话说?”
张廷等人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臣……臣等愚昧,不识陛下天威,不察前线将士英勇,妄议国是,罪该万死!”
司马锐冷哼一声,却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目光如电,扫向人群中几个神色异常慌张的官员,最后落在了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宗室亲王——齐王司马锐的身上。齐王是司马锐的堂叔,平日里谨小慎微,但暗卫的线索,却隐隐指向他的王府长史与那伙人有过接触。
“北境大捷,实乃社稷之福,将士之功。然,”司马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大战之际,后方却有人妖言惑众,扰乱民心,甚至意图破坏军需,其心可诛!此事,朕必彻查到底!退朝!”
他没有当场点破,但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心上。大捷的喜悦与秋后算账的寒意,同时笼罩了整个朝堂。
退朝后,司马锐回到宣室殿,立即下达了一连串密令。暗卫开始收网,针对漕运、军械等一系列“意外”事件的调查迅速深入,几个关键人物被秘密控制。长安城看似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实则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慕容雪在椒房殿也得知了朝堂上的风波,她明白,司马锐这是要借着大捷的东风,一举清除内部的毒瘤。她所能做的,便是更加严格地约束后宫,防止任何消息走漏,同时安抚好命妇圈子,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北境,野狼岭。
李靖立马于高坡之上,俯瞰着战场。风雪渐歇,天地间一片肃杀。突厥人的尸体和丢弃的辎重遍布山野,象征胜利的周军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看押俘虏。
这一仗,他利用天气和苏定方创造的战机,果断出击,以精锐步兵正面牵制,骑兵两翼包抄,彻底击溃了因缺粮和寒冷而士气低落的突厥主力。阿史那咄苾在亲卫的死战保护下,仅以身免,仓皇逃向漠北。
“大将军,是否继续追击?”苏定方浑身浴血,但精神焕发,策马前来请示。
李靖望着北方茫茫雪原,摇了摇头:“穷寇莫追,况且漠北地形复杂,天寒地冻,我军亦是人困马乏。此战已重创突厥元气,阿史那咄苾经此一败,短期内无力南侵。传令下去,收兵回防,巩固边关,救治伤员,犒赏三军!”
“末将得令!”苏定方抱拳领命,看向李靖的目光充满了敬佩。这一仗,从最初的坚守挫锐,到敌后奇袭,再到最后的致命一击,环环相扣,将天时、地利、人和运用到了极致,让他受益匪浅。
北境的烽火暂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胜利,不仅仅属于前线浴血的将士,也属于在长安深宫中运筹帷幄、并与暗中势力斗智斗勇的帝后。而随着前线战事的明朗,长安城内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迎来最高潮。
(第一百八十三章 风雪奇兵摧敌胆 九重深宫策连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