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张局的声音沉了下去,他从抽屉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尼古丁的辛辣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他猛吸了两口,烟卷很快烧到了过滤嘴,烟灰簌簌落在桌面上,“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往上报。”
杨震没接话。
他知道上报意味着什么——要面对的不仅是涉案人员的反扑,还有可能被质疑“越级上报”“影响地方稳定”。
但眼下,这是唯一的路。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只有张局反复点烟的动作,打火机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窗外的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却驱不散屋里的凝重。
过了约莫五分钟,张局掐灭烟头,抬头时眼里的怒火已被一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你想怎么报?”
“把录音原件、账本复印件,还有银行流水整理好,一式三份。”
杨震的语气异常冷静,“一份送省纪委,一份送最高检驻本省督查组,咱们手里留一份底。”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已经让季洁盯着技术科,把所有证物备份加密,防止有人动手脚。”
张局看着他眼底的决绝,忽然想起杨震刚调来时的样子。
那时候这小子,就像只受了伤的孤狼,有着一往无前的狠劲!
这些年在二线摸爬滚打,锐气没减,反倒多了层能扛事的沉劲。
张局重重一点头,“好,我陪你一起破釜沉舟。”
他看着杨震,忽然笑了笑,“当年在六组,你可比现在轻松多了。”
“那时候只需要跟坏人斗。”
杨震也笑了,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却透着股硬气,“现在……不过也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窗外的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照在两份并排放着的文件上。
一份是涉案人员名单,一份是张局刚写好的上报申请。
纸页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像两个并肩站在风口的身影,明知前路有风暴,却半步不退。
张局拿起笔,在申请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在办公室里回荡,清晰得像声宣战。
张局将签好的文件推到杨震面前,指尖在纸页边缘顿了顿。
文件上的签名力透纸背,墨色在晨光里泛着冷意。
“你亲自送去。”
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从省纪委后门进,找第三监察室的蒋主任,就说是‘老熟人’托的事。”
杨震拿起文件,薄薄几张纸却沉得像块铅。
他指尖捏着纸角,忽然抬头,目光里带着点审慎:“张局,有件事……我得问清楚。”
张局看着他这副郑重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热水烫得舌尖发麻,却没说话,只示意他继续。
“您跟陈市长,私交不错吧?”
杨震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进张局心里,荡开层层涟漪。
张局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太了解杨震了,这小子从不是嚼舌根的人,在这节骨眼上提陈市长,必然藏着更深的用意,“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陈市长的秘书小李给六组打电话。”
杨震没绕弯子,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指名道姓找我,说沈万山是市里的‘重点招商对象’,让我‘尽快处理,大事化小’,放他回去办项目。”
张局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杯里的茶水晃出了大半。
“他敢!”
他低喝一声,又迅速压下火气,“林薇的U盘里,没提到他?”
“目前恢复的部分没有。”
杨震坦诚道,“但技术科说,还有三分之一的数据损坏严重,能不能恢复不好说。
所以我不敢断定他是否牵扯其中。”
杨震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可就算他是清白的,这个时候让秘书打电话施压,您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至少知情,甚至可能在给沈万山“递话”。
意味着这潭水,比他们想的还要深。
张局沉默了。
办公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
他想起和陈市长共事的那些年——两人一起在基层摸爬滚打,一起扛过抗洪救灾的担子,甚至他孙子满月时,陈市长还亲自送了长命锁。
可这些交情,在眼下的证据面前,突然变得像层薄纸。
“我跟他确实私交不错。”
张局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异常坚定,“但杨震你记住,从穿上警服那天起,我就没把‘私交’当过法外开恩的借口。”
张局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跳起来,“别说是他陈某人,就算是我亲儿子犯了法,我也照样铐!”
杨震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刚入法制处时,张局教他的第一句话,“法律的红线,谁碰谁流血。”
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您放心。”
杨震将文件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我知道该怎么做。”
“去吧。”
张局挥了挥手,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楼顶,“记住,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杨震没再说什么,转身时脚步比来时更稳。
办公室的门关上的瞬间,张局才重重靠在椅背上,从烟盒里抖出支烟,却半天没点燃。
他看着桌上那份涉案人员名单,指尖在上边悬了很久,终究没落下。
这一步踏出去,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他和杨震,还有整个分局,都要被卷进这场风暴里。
可他不后悔——就像当年在抗洪前线,明知跳下去可能被冲走,也得为身后的老百姓架起人墙。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带着初秋的凉意。
张局终于点燃烟,尼古丁的辛辣味呛得他咳嗽起来,眼角却莫名有些发热。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仿佛还能看见杨震离开时的背影。
这小子,总是这样,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愣劲。
也好,有时候破案,缺的就是这股愣劲。
只是这一次,他们撞的可能不是南墙,是座冰山。
但就算粉身碎骨,也得把这冰山撞出条缝来——为了林薇那样枉死的人,为了穿在身上的警服,也为了那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张局掐灭烟头,拿起笔,在那份上报申请的副本上,又重重描了一遍自己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