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降的文书是在辰时送进城的。
不是用箭射上来,也不是派人冒死潜入。而是由整整一队曹军骑兵护送,打着使节的白旗,从寿春北门外的曹军大营出发,沿着新修的驰道,缓缓行至城墙一箭之地外。
为首的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青衣纶巾,神色从容。他在马上整了整衣冠,然后举起一个用黄绫包裹的卷轴。
“在下程昱,奉魏王与吴侯之命,特来向陆将军呈送文书!”他的声音清朗,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请开城门,容昱入城面呈!”
城头上,陈武握紧了刀柄:“放箭射死这厮!”
“不可。”庞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走上城头,晨风吹动他的衣袍,“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他们敢这样来,必然有所准备。”
果然,程昱身后那队骑兵展开了一面巨大的白幡,上面用朱砂写着八个大字:
“为使一人,屠灭一城”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如果程昱死在城下,城破之日,寿春将被屠城。
“开城门,放他进来。”庞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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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被蒙着眼睛带进州牧府时,厅堂里已经坐满了人。
陆炎坐在主位,左肩的绷带在官袍下隐约可见。他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左侧坐着庞统、鲁肃,右侧是周泰、陈武、赵云——赵云是被人搀扶着来的,他的伤还没好利索,但坚持要出席。
至于其他将领,大部分还在城防各处值守。能来的,都是核心中的核心。
“解开吧。”陆炎说。
亲卫解开了蒙眼的黑布。程昱眨了眨眼,适应了光线,然后整了整衣冠,向陆炎深施一礼。
“豫州程昱,拜见陆将军。”
“仲德先生不必多礼。”陆炎的声音很平静,“曹公和孙将军有什么话要说?”
程昱从怀中取出那个黄绫卷轴,双手奉上:“此乃魏王与吴侯联名手书,请将军过目。”
亲卫接过卷轴,呈到陆炎面前。
卷轴展开,是两张并排的绢书。左边是曹操的笔迹,铁画银钩;右边是孙权的字,清秀中带着锋芒。两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但措辞各有侧重。
曹操的信开门见山:
“炎弟如晤:自逍遥津一别,倏忽数载。弟之才略武勇,天下罕有,孤深爱之。然天命在魏,人心思安,弟以偏师抗王师,以孤城敌天下,智者不为也。
今寿春已成孤岛,外无援兵,内乏粮草,破城只在旦夕。然孤念昔日情谊,不忍见弟身死族灭。若肯开城归降,孤必奏明天子,封弟为车骑将军、扬州牧、龙鳞侯,食邑万户,世袭罔替。麾下将士,皆官升三级,赏金赐帛。寿春百姓,一个不杀。
三日为期,过时不候。弟若执迷,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望弟三思。孟德手书。”
孙权的信则更讲究策略:
“文龙将军麾下:权与将军本无仇怨,昔日共抗曹贼,亦有袍泽之谊。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将军以淮北一隅抗天下,非但不智,亦是不仁——麾下将士何辜?寿春百姓何辜?
周都督已锁淮水,魏王大军围城,将军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回天。权不忍见江淮再遭兵燹,故与魏王约定:若将军愿降,权可保将军及麾下安然渡江,于江东赐宅田、授官职,富贵终生。
若将军仍欲死战,则权亦不得不为麾下将士计。三日之后,水陆并进,寿春鸡犬不留。将军英雄一世,当知进退。仲谋谨启。”
两封信,一个威逼,一个利诱;一个许诺中原富贵,一个保证江南安宁。
程昱等陆炎看完,又取出第二份文书。
“此乃魏王为将军麾下诸位拟定的封赏名单。”他说着,展开一份长长的绢帛,“周泰将军,可封镇东将军、广陵侯;赵云将军,可封镇军将军、常山侯;庞统先生,可拜侍中、尚书令;鲁肃先生,可拜太中大夫、扬州别驾……”
他一个个念下去。
从核心将领到中层军官,从谋士到文吏,甚至包括已经战死的将领——名单上连凌统都有:“追赠征北将军、丹阳侯,以公礼安葬,厚恤其家。”
所有人都安排了去处,都给出了价码。
念完,程昱收起名单,看着陆炎:“陆将军,魏王与吴侯的诚意,您看到了。这不是劝降,是给诸位一条生路,一场富贵。”
厅内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陆炎身上。
陆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问:“如果我不降,城破之后,你们会怎么做?”
程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第三件东西。
那是一张地图。
寿春城及周边三十里的地形图,绘制得极其精细。但最刺眼的,是图上用朱砂标注的几个区域。
“城破之后,寿春城内,以钟楼为界,东城将焚毁。”程昱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西城保留,作为驻军之地。城中男子,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者,充为军前劳役;其余男子,发配边塞屯田。女子……按军功分配。”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至于将军的府邸,”程昱看向陆炎,“魏王特意交代,要完整保留,作为他在淮南的行宫。将军的家眷……魏王说,他会妥善安置。”
妥善安置。
四个字,意味深长。
陆炎闭上眼睛。
他想起府中后院的那些人:正妻糜氏,两个妾室,三个女儿,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
城破之后,她们会是什么下场?
“陆将军,”程昱的声音更缓和了些,“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赢了。继续抵抗,除了让更多人死,没有任何意义。”
“魏王还让昱带句话:将军若降,他愿与将军结为兄弟,共掌天下。若将军不降……”
程昱顿了顿,从怀中取出最后一件东西。
那是一方玉佩。
羊脂白玉,雕着蟠龙纹样。陆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去年送给曹操的寿礼,庆祝曹操受封魏王。
“魏王说,若将军不降,”程昱把玉佩轻轻放在案上,“这玉,就还给将军。玉碎,情断。城破之日,便是将军全族……”
他没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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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被带下去“休息”后,厅堂里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是周泰先开口。
“主公,不能降。”他的声音嘶哑,“曹操的话信不得。当年吕布怎么死的?张绣怎么死的?投降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但他说得对。”鲁肃缓缓道,“继续抵抗,除了让更多人死,没有意义。城破是迟早的事,区别只是早几天、晚几天,死的人多几个、少几个。”
“子敬!”周泰怒目而视。
“幼平,你听我说完。”鲁肃的声音很疲惫,“我不是劝降。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们的粮食还能撑多久?三个月?水呢?盐呢?就算曹军不攻城,我们自己也会饿死、渴死。”
他看向陆炎:“主公,程昱带来的不只是一封信,是一面镜子。他让我们看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绝境,真正的绝境。”
庞统一直没有说话。
他拿着那两份劝降信,反复地看,仿佛要从字里行间看出什么隐藏的信息。
“士元,你怎么看?”陆炎问。
庞统放下信,抬起眼睛:“主公,曹操和孙权……在吵架。”
“什么?”
“这两封信,看似联名,实则各怀鬼胎。”庞统指着信上的措辞,“曹操许诺的是中原的官职,孙权力保的是江南的安宁。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已经在分赃了——曹操要的是淮北的土地,孙权要的是我们这些人。”
他顿了顿:“而且,曹操急着要我们投降。为什么?因为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刘备虽然在荆州中立,但如果看到我们真的撑不住了,他会不会想分一杯羹?北方的鲜卑、乌桓,会不会趁曹操大军南下的机会作乱?”
“所以他在逼我们做决定。”鲁肃接话,“越快越好。”
“对。”庞统点头,“但我们为什么要按他的时间来?”
他看向陆炎:“主公,程昱说三日为期。那我们,就好好用这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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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曹魏和东吴的联名劝降,封官许愿的名单,城破后的处置方案……所有这些,像瘟疫一样在寿春城中蔓延。
恐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人开始公开讨论投降的可能性。
“车骑将军、扬州牧、万户侯……这待遇不低了。”
“咱们拼命打,不也是为了富贵吗?现在富贵送上门了,为什么要拒绝?”
“你们傻吗?曹操的话能信?当年他招降张绣,许了多少愿?结果呢?”
“那也总比死了强!”
争论出现在军营里,出现在市井中,出现在每一个还有力气说话的地方。
而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将领之间。
程昱带来的那份封赏名单,像一根刺,扎进了很多人心里。
名单上有名字的人,会想:如果真的投降,我真的能得到这些吗?
名单上没名字的人,会想:为什么他有我没有?是不是我已经被放弃了?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
当天下午,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东城守将贺齐的副手,一个叫韩综的年轻校尉,带着十几个亲兵试图趁夜坠城投曹,被巡逻队发现。韩综拒捕,被当场格杀。搜查他的营房时,找到了程昱暗中塞给他的信——许诺他投降后封偏将军、赏千金。
第二件,管理西城粮仓的两个文吏,被发现偷偷藏匿了三百石粮食,准备城破时献给曹军邀功。他们招供,是程昱通过城中内应联系的他们。
第三件,最致命。
赵云养伤的府邸外,深夜时分出现了一支冷箭。箭上绑着字条:“子龙将军若愿降,魏王许骠骑将军、冀州牧。若不愿,城破之日,便是将军死期。”
这不是劝降,是离间。
因为箭是从城里射出来的。
射箭的人,想让人以为赵云在秘密和曹军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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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炎是在子时得知这些消息的。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那两份劝降信,那幅标注着屠城区域的地图,还有那方蟠龙玉佩。
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鲁肃和庞统坐在他对面,三人都没有说话。
窗外传来梆子声。
二更了。
“主公,”鲁肃终于开口,“人心开始散了。”
“我知道。”陆炎的声音很轻。
“程昱这一手很毒。他不是来劝降的,是来拆散我们的。”庞统说,“那份名单,那些暗中的接触,那些冷箭……都是为了让我们互相猜忌。”
陆炎拿起那方玉佩。
温润的玉石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是上好的和田玉,他花了很大代价才弄到,原本是想缓和和曹操的关系。
现在,它成了一件催命符。
“你们觉得,”陆炎忽然问,“曹操为什么非要我投降?他完全可以强攻,可以等我们饿死。为什么还要许下这么重的诺言,冒这么大风险派程昱进城?”
鲁肃和庞统对视一眼。
“有两种可能。”庞统说,“第一,他不想损失太多兵力。强攻寿春,就算能破城,曹军也要死几万人。这会影响他后续的战略。”
“第二呢?”
“第二,”庞统顿了顿,“他想要完整的水军。龙鳞城的水军虽然残了,但船还在,工匠还在,那些造船的技术还在。如果强攻,这些可能都会毁于战火。如果劝降,他就能得到一支现成的水军,用来对付孙权。”
陆炎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是说……曹操和孙权,也不是铁板一块?”
“从来都不是。”庞统肯定地说,“孙权背盟,是为了淮北的土地。但曹操真的会给他吗?周瑜锁江,是为了困死我们,但何尝不是在向曹操展示江东水军的实力?他们在互相提防,互相算计。”
鲁肃接话:“所以程昱才会说,孙权可以保我们渡江去江东。因为孙权也想得到我们——得到主公,得到我们的技术,得到一支能在长江上和曹操对抗的力量。”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和之前不同。
之前是绝望的沉默,现在是思考的沉默。
陆炎缓缓站起,走到窗边。
窗外,寿春城的灯火稀疏。但更远处,曹军营寨的篝火连成一片,江东船队的灯火在江面上铺开。
水陆封锁,劝降高潮。
所有压力都到了顶点。
“程昱说三日为期。”陆炎背对着他们,声音平静,“那我们就用这三天。”
“主公的意思是?”
陆炎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
“公开程昱带来的所有条件。把劝降信的内容,封赏的名单,城破后的处置方案,全部公之于众。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面临的是什么选择。”
鲁肃和庞统都愣住了。
“主公,这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恐慌已经在了。”陆炎打断他,“藏着掖着,只会让猜忌更深,让谣言更盛。不如全部摊开,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他走回案前,拿起曹操的信。
“然后,告诉全城军民:我陆炎,不会降。”
“但也不强求任何人留下。愿意走的,三天之内,可以自行离去。我保证不开弓,不放箭,让他们平安出城。”
庞统的眼睛亮了:“主公是要……分化?”
“不,是清洗。”陆炎的声音冷了下来,“让那些动摇的、胆怯的、心怀鬼胎的,自己离开。留下的人,才是真正愿意与这座城共存亡的人。”
鲁肃深吸一口气:“但这样一来,我们能守城的人会更少——”
“人少,但心齐。”陆炎说,“十万人各怀鬼胎,不如一万人同生共死。”
他看着两位谋士:“这三天,我们要做的不是犹豫降不降,而是做好准备——准备好迎接最残酷的攻城,准备好在这座孤城里,打一场让曹操和孙权都记住的仗。”
窗外,梆子声又响。
三更了。
距离程昱说的期限,还有两天半。
时间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