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小说旗!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从黎明开始就下起了雨。

不是前几日那种倾盆暴雨,而是连绵不绝的细雨,像一层永远揭不开的纱幕,笼罩着淮水两岸。雨丝细密,无声无息地渗进泥土,渗进城墙的砖缝,渗进每一个站在雨中的人的衣服里。

辰时,东门最后一次开启。

这一次,门前没有人列队,没有士兵把守。只有两个老卒坐在门洞下的条凳上,怀里抱着长矛,昏昏欲睡的样子。城门半开,门外那条通往曹军营寨的通道,在雨幕中显得模糊不清。

该走的人,前两天已经走了。该留下的人,早已做出了选择。

但还是有人来。

巳时初,一个中年文士撑着油纸伞,背着一个青布包袱,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前。他在门洞下停住,回头望了一眼雨中的寿春城——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曾经繁华的店铺,那些在雨中显得格外破败的民居。

“李主簿,真要走了?”门洞下的老卒抬起头,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文士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守门的士兵认识自己。他尴尬地点头:“家里……家里老母病重,需要人照顾。”

“哦。”老卒点点头,又闭上眼睛,“走吧走吧,趁着雨还小。”

文士如蒙大赦,快步走出城门,消失在雨幕中。

两个老卒中的一个,睁开一只眼睛,望着那背影嗤笑一声:“李源,州牧府文书主簿,家在建业,老母八十多了还能‘病重’?骗鬼呢。”

另一个老卒没睁眼:“管他呢。主公说了,想走的都让走。走了干净。”

午时,又来了三个人。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一个独臂的老兵。他们没说话,只是对守门的老卒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走出城门。

老兵走到门外时,突然停下,转身,对着城门方向,用仅剩的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时三刻,雨势渐大。

两个老卒把条凳往门洞里挪了挪,避免被飘进来的雨打湿。他们掏出怀里揣着的干粮——巴掌大的一块杂面饼,就着皮囊里的凉水,慢慢地啃。

“老张,你说……咱们还能守多久?”年轻些的那个突然问。

老卒姓张,五十多岁,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伤疤。他慢条斯理地嚼着饼,咽下去,才开口:“守到死。”

“我知道守到死。”年轻卒子压低了声音,“我是问……能守多少天?一个月?两个月?”

老张看了他一眼:“怎么?怕了?”

“不是怕。”年轻卒子摇头,“我就是……想知道个大概。心里好有个数。”

老张沉默了一会儿,望向门外雨幕中隐约可见的曹军营寨轮廓。

“看见那些土山了吗?”他说,“等他们把霹雳车架好,开始轰城,最多十天,北城墙就得塌一段。那时候,就得打巷战了。”

“巷战……能打多久?”

“看人心。”老张又咬了一口饼,“人心不散,一条街一条巷地打,能打半个月。人心要是散了……三天都用不着。”

年轻卒子不说话了,只是用力地啃着手里那块硬得像石头的饼。

申时,雨小了些。

一队士兵从城内走来,领头的队率对老张点了点头:“时辰到了。”

老张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他和年轻卒子走到城门边,一人一边,握住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

门很重,在雨水的浸泡下更重了。两人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门缓缓推动。

“吱呀——”

“嘎——”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传得很远,像是某种古老巨兽临终前的呻吟。

城门外,最后几个还在犹豫的人,听见声音,慌忙加快脚步,冲进雨幕深处。他们甚至不敢回头,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改变主意。

门,一点一点地合拢。

门缝越来越窄。从一丈宽,到五尺,到三尺,到一尺。

最后那一尺宽的门缝里,透进来的是城外灰蒙蒙的天光,是雨丝,是泥泞的道路,是望不到头的曹军营寨。

也是……最后一点与外界的联系。

老张深吸一口气,和年轻卒子对视一眼,然后——

“轰!”

门,彻底合上了。

门闩落下,横木架上,铁锁扣上。一连串的声响,干脆利落,像是一刀斩断了什么。

两个老卒靠在门上,喘着粗气。

队率走上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辛苦了。从今天起,你们调去北城墙值守。”

“诺。”

队率带着士兵离开了。门洞里只剩下老张和年轻卒子。

年轻卒子突然说:“老张,我有点……难受。”

“正常。”老张摸出烟袋,想点,又想起在下雨,悻悻地收回去,“当年我在虎牢关,关城门的时候,我们一营的兄弟,有一半人哭了。”

“您哭了吗?”

“哭了。”老张很坦然,“哭得跟孙子似的。但哭完了,该守关还得守关,该拼命还得拼命。”

他顿了顿,看向年轻卒子:“你叫什么来着?”

“王二狗。”

“二狗啊,”老张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虽然那道伤疤让笑容看起来有些狰狞,“记住了,门关了,不是结束,是开始。从现在起,这座城里的人,就真的只剩下彼此了。是好是赖,是死是活,都得一起扛。”

王二狗用力点头。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城门,转身,沿着马道,走向北城墙。

走向他们注定要死守的地方。

---

城门的关闭,像是一个信号。

曹军营寨里,立刻有了反应。

首先是土山上的工兵加快了进度。雨幕中,能看见更多的人影在山上忙碌,那些巨型霹雳车的骨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组装起来。到黄昏时,三座土山上的霹雳车已经初具雏形——那是五丈高的庞然大物,抛射臂像巨人的手臂,斜指天空。

其次是江面上。江东水军撤走了大部分巡逻船,只留下几艘斗舰在关键河段值守。但他们没有放松,反而在浮堰和横江铁锁的位置增设了了望塔——那是在木筏上搭建的高台,上面站着观察哨,用铜镜反射信号,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就能召来整队的战船。

最后是心理上的压力。

随着城门关闭,曹军开始在城外布置更多的工事。他们在距离城墙四百步的地方,挖了一道新的壕沟——这道沟不是为了防御,是为了进攻。沟里铺了木板,沟壁修了阶梯,这是为攻城部队准备的出发阵地。

更致命的是,曹军开始在阵前展示军威。

雨幕中,一队队骑兵从营寨中驰出,在城下列队。他们不打旗号,不呐喊,只是沉默地列阵,然后沉默地驰骋,再沉默地回营。一队接一队,循环往复。

没有声音,反而更可怕。

那种沉默的、机械的、无穷无尽的力量展示,像是在告诉城上的人:我们有十万大军,可以这样轮换着展示一整天,一个月,一年。而你们,只能看着。

城墙上,守军的士气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之前陆炎的演说确实激励了很多人,但激情褪去后,现实的压力重新占据上风。当人们真正意识到“城门已关,退路已绝”时,恐惧还是会慢慢爬上来。

尤其是看到城外那些沉默的骑兵队列时。

“他们在耗我们的心气。”庞统站在城楼上,对身边的鲁肃低声说,“不用攻城,就这样天天在我们眼前晃,用绝对的数量优势,让我们一点点绝望。”

鲁肃点头:“司马懿的攻心术,确实高明。”

“主公今天怎么样?”

“上午吐了一次血,军医说伤口又发炎了。”鲁肃的声音很沉重,“但他坚持要和将士吃一样的饭,刚才我让厨房送去的病号饭,被他退回来了。”

庞统沉默。

雨丝飘进楼内,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望着城外那片望不到头的营寨,忽然问:“子敬,你说我们……真的能守住吗?”

鲁肃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了庞统很久,才缓缓说:“士元,你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投奔主公吗?”

庞统愣了一下。

“我记得。”鲁肃继续说,“我是因为看他有救世之心——那个时候,他刚占寿春,第一件事就是开仓放粮,救济流民。你说你是看他有王霸之才——他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确实能改变战局。”

“但现在呢?”庞统苦笑,“救世之心还在,王霸之才还在,但我们被困在这里,眼看着就要……”

“就要死了。”鲁肃替他把话说完,“但士元,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死亡不是最坏的结果?”

庞统转头看他。

“最坏的结果,是跪着活。”鲁肃的声音很平静,“是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换来一条命,然后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我们选择留下,不是因为我们相信能赢,是因为我们相信——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雨越下越大了。

城外的骑兵队列还在轮换,沉默地,机械地。

庞统看着那些骑兵,看了很久,然后突然笑了。

“你说得对。”他说,“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逼着下跪。曹操想让我跪,孙权想让我跪,但老子……偏不跪。”

他转身,往城下走。

“你去哪儿?”鲁肃问。

“去看看主公,顺便……想想怎么让曹操和孙权,也跪一次。”

---

夜幕降临,雨还在下。

州牧府的书房里,陆炎勉强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地图。烛光昏暗,他的脸色在光影中显得更加苍白。

门开了,赵云走了进来。

他的伤还没好,走路时右胸的绷带下隐隐渗出血色。但他坚持不要人搀扶,自己一步步走到案前,坐下。

“子龙,你怎么来了?”陆炎抬头。

“躺着也是躺着,不如来陪主公说说话。”赵云的声音很温和,“听说您今天又没吃病号饭?”

陆炎苦笑:“我说了,将士吃什么,我吃什么。不能破例。”

“可您有伤。”

“伤会好,或者不会好。”陆炎重复着之前对鲁肃说过的话,“但规矩破了,人心就散了。”

赵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看着陆炎面前的地图,那上面标注着寿春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工事,每一口水井,每一个粮仓。

“主公在看什么?”

“在看这座城。”陆炎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看它还能撑多久,看在哪里打巷战最有利,看……最后的防线应该设在哪里。”

他的手指停在州牧府的位置。

“如果城墙破了,我们就退到内城。内城破了,就退到州牧府。州牧府破了……”他顿了顿,“就战死在这里。”

赵云看着那个点,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那就在州牧府。”

“什么?”

“最后的防线,就在州牧府。”赵云的声音很平静,“这里地势高,建筑坚固,有地下密室可以藏伤员和妇孺。如果真要打到最后一步,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陆炎看着他:“子龙,你……”

“末将已经让亲卫在府里准备了。”赵云说,“箭矢,火油,擂木,该有的都有。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末将会守在前厅,主公可以退到后堂。”

“你伤还没好——”

“好了七八成了。”赵云笑了笑,“拉弓射箭可能还不行,但挥剑杀人……足够了。”

烛光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陆炎忽然说:“子龙,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跟着我。如果当初你去了刘备那里,或者留在公孙瓒那里,也许现在……”

“也许现在已经功成名就,封侯拜将了。”赵云替他把话说完,然后摇头,“但主公,末将不后悔。”

他抬起头,烛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亮得像星辰。

“末将这辈子,跟过很多人。公孙瓒有勇无谋,袁绍优柔寡断,刘备……确实是个仁主,但他身边已经有云长、翼德,有孔明。末将去了,也只是锦上添花。”

他顿了顿,看着陆炎:“但主公不一样。您需要末将,这座城需要末将,这里的百姓需要末将。在这里,末将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那些信任我们的人。”

陆炎的喉咙有些发哽。

他低下头,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州牧府的小点,很久没有说话。

“主公,”赵云轻声说,“您知道这座城最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一颗钉子。”赵云说,“一颗钉在曹操和孙权中间的钉子。他们想拔掉它,但拔的时候,会扎破手,会流血。而我们……就是要让他们流最多的血,让他们记住,这颗钉子曾经存在过。”

陆炎抬起头,笑了。

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真心地笑。

“你说得对。”他说,“我们是一颗钉子。一颗让他们寝食难安的钉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庞统和鲁肃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带着雨水的气息。

“主公,统计完了。”鲁肃递上一份文书,“三日之内,出城者共计六百八十四人,其中百姓五百二十七人,士兵一百五十七人。目前城中剩余军民,总计二十三万三千余人。”

“粮草呢?”

“按最低配给,还能支撑一百零五天。”鲁肃顿了顿,“但这是理想状态。如果开始攻城,将士需要更多体力,消耗会加快。”

“水呢?”

“每日缺口仍在四千担左右。今天雨大,收集了一些雨水,但不够。已经开始限制洗濯用水,但医馆的净水供应不能断。”

陆炎点点头,看向庞统:“曹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土山上的霹雳车,最快明晚就能完工。”庞统说,“江东水军撤走了大部分巡逻船,但浮堰和铁锁的看守加强了三倍。另外……曹军开始在阵前展示军威,用骑兵轮换列队,应该是攻心之计。”

“意料之中。”陆炎看向窗外,“雨还在下?”

“下了一天了,没有停的意思。”

“好。”陆炎忽然说,“传令下去,从明天开始,所有将士轮换休息。趁着雨大,曹军不会攻城,让大家养足精神。”

“诺。”

庞统和鲁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主公似乎……有了某种计划?

但他们没问。

夜深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永远哭不完的眼泪。

州牧府的灯,一直亮到子时。

书房里,四个人——陆炎,庞统,鲁肃,赵云——围着那张地图,低声讨论着什么。烛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四个在绝境中依然不肯倒下的巨人。

他们讨论巷战的战术,讨论地下密道的利用,讨论最后的撤退方案。

也讨论……那个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如果,”陆炎指着地图上淮水南岸的一个点,“如果有一支奇兵,从这里渡江,绕到曹军背后……”

“前提是能突破江东的水军封锁。”庞统说,“而且,哪里来的奇兵?”

“青州。”赵云忽然说,“高顺将军还在青州,他手里还有五千人。”

“但青州到寿春,千里之遥,中间全是曹军的控制区。”鲁肃摇头,“而且高顺没有接到命令,不可能擅自出兵。”

“所以只是一个想法。”陆炎笑了笑,“一个……也许永远实现不了的想法。”

但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光。

那种光,庞统见过——在逍遥津之战前,在每一次陆炎做出疯狂决定前,都出现过。

“主公,”庞统缓缓说,“您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

陆炎没有直接回答。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看着那永不停歇的雨,轻声说:

“士元,你知道雨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声音。”陆炎说,“雨声可以掩盖很多声音。挖地道的声音,调兵的声音,甚至……一支小部队渡江的声音。”

书房里突然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陆炎转过头,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让那张苍白的脸有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泽。

“城门关了,我们成了孤城。”他说,“但孤城……也可以是一把刀。一把插在敌人心脏上,让他们拔不出来,也不敢拔的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从现在起,这座城不再是被围困的孤岛。”

“它是诱饵,是陷阱,是……埋葬十万大军的坟墓。”

雨还在下。

但州牧府里的四个人,眼睛里都燃起了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