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小说旗!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会稽郡,海岸线往北三十里,一处被当地人称为“鬼哭岬”的海湾。

时值深夜,海雾如黏稠的乳汁般从墨黑的水面升起,将岸边的礁石、废弃的渔寮、以及半山坡那座破败的禹王庙都裹进一片混沌的灰白中。潮声在雾里变得沉闷,一下下拍打着岩壁,像是某种巨大生灵的叹息。

庙内没有点灯。

残破的禹王像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供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但在神像后的狭窄隔间里,却有微弱的火光透过板壁缝隙渗出,还夹杂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日食之期……确定了吗?”问话的是个苍老嘶哑的嗓音,像是破旧的风箱。

“《海志》与《石氏星经》相校,应在冬至前后三日。”答话的人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冰凉的锐利,“但具体时辰,还需观星台实测。东海君那边送来的古卷里,提到‘归墟之眼’开时,天光晦暗如夜,与日食之象暗合。若能在那一刻,将‘火精’引至咸阳宫正上方……”

“火精?”第三个声音响起,年轻些,带着浓重的齐地口音,“张先生说的,莫非就是我们从北疆带出来的那些‘雷火粉’?那玩意儿响是响,可要飞到宫城上头……”

“所以需要改进。”第一个苍老的声音——正是“山中老人”——打断了他。隔间中央的地面上摆着几只陶罐,他枯瘦的手指在其中一只罐口摩挲着,罐内装着黑灰色的粉末。“北疆的方子太糙。老夫这些日子反复试验,若将硝石再提纯,硫磺换成倭岛来的‘金硫’,燃烧更烈,烟气也带毒。再配上特制的竹鸢……”

“竹鸢?”齐地口音疑惑。

一直沉默的张良这时开口,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异常清晰:“以竹为骨,蒙以浸过桐油的薄绢。腹中可载数斤‘火精’,尾部开孔,接引线。选北风劲疾之日,自咸阳以北的山岭高处放飞。若风向、风力得宜,可飘行十数里,直抵宫城。”

隔间里静了一瞬。

“这……能成吗?”齐地声音有些发颤,“且不说竹鸢能不能飞那么远,就算真飞到宫城上空,点着了也就是一团火掉下来,砸中都难,更别说……”

“所以需要日食。”张良平静地说,“天光骤暗时,守军必乱。竹鸢不必精准,只要有三五只能飞过宫墙,在其上爆燃,毒烟四散,混入当时必然升起的驱邪焚香之中……”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刺杀,是‘天谴’。”

“天谴?”山中老人重复这个词,声音里突然有了某种狂热。

“不错。”张良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冬至大典,陛下若出席,必在祭天台。日食突至,天昏地暗,空中忽现火球,毒烟弥漫——届时,流言会自己生长:嬴政弑兄囚母,逼死韩非,焚书坑儒,如今连上天都降罚了。而扶苏……他那些格物奇技、海外妖物,不正应了‘亵渎天道’之象吗?”

隔间里响起粗重的呼吸声。齐地口音显然被这个构想震住了。

“但如何确保日食必至?”山中老人追问,“天象莫测,万一……”

“所以需要两手准备。”张良道,“若冬至日无日食,便按第二套计策:在咸阳各处同时纵火,火中混入毒烟,制造混乱。再派死士趁乱冲击宫门,口号便是‘天罚暴秦,扶苏篡位’。真假不重要,只要让人心乱,让朝廷威信受损,让扶苏的新政推行受阻——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那东海君那边……”

“东海君的船三日后到。”张良道,“他会送来最后一批‘金硫’,还有……几个精通操舟与观星的倭人。我们需要这些人帮我们混入琅琊港,伺机登上‘皇家商队’的补给船。若能成功,我们的人便可直抵咸阳——从水路。”

隔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陶罐被轻轻挪动的窸窣声。

良久,齐地口音低声问:“张先生,事成之后……东海君真要助我们海外立国?”

“东海君要的不是国土,是‘归墟之秘’。”山中老人阴恻恻地开口,“古卷记载,海外有巨渊,通九幽,蕴长生之力。他寻了大半辈子,认定那处就在东海极东之地,需以特殊仪式、特定天象才能开启。我们的‘火精’与日食,便是他仪式的一部分。”

“各取所需罢了。”张良总结道,“我们借他的船和人,他借我们的方术和时机。至于事成之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那便是另一局棋了。”

便在这时,庙外传来三声短促的鹧鸪叫——暗号。

隔间内瞬间死寂。片刻后,破庙后窗被轻轻推开,三条黑影如鬼魅般滑入夜色浓雾中。陶罐被小心埋入神像底座下的土坑,覆上浮土和灰尘,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硫磺味,在潮湿的海雾里久久不散。

同一时刻,咸阳,靖安司地下密室。

油灯将室内照得通明。墙壁上钉满了大大小小的帛片,用不同颜色的丝线连接,构成一张庞大而复杂的关系网。网的中心,是“张良”两个朱砂写成的大字。

靖安司郎将——如今已正式领了“指挥使”衔,人称“磐石”的黝黑汉子——正站在网前,手中拿着一卷新到的密报。

“会稽郡三日内,又有七名方士离开常住道场,去向不明。”他指着网上会稽郡区域的几个节点,“加上前几日琅琊、东海两郡的异常动向,目前可确认‘消失’的方士已达二十三人。其中九人有炼丹记录,五人曾公开宣讲‘海外仙山’之说。”

站在他身旁的,是黑冰台一位资深干员,年约四旬,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

“炼丹方士失踪,可能与‘火药’有关。”干员沉吟,“但宣讲海外仙山的……张良要这些人做什么?”

“迷惑视线,或者……”磐石的手指移到网上另一处,“为他们真正的行动打掩护。”那里标注着“琅琊港”和“陌生货船”的字样。“那三艘‘贩珠船’昨日离港了,我们的快船已跟上。但他们没往深海去,而是沿海岸南下,方向正是会稽。”

干员眼神一凛:“要去接应?”

“很可能。”磐石转身,走到另一面墙前。这面墙上贴的是咸阳及周边地图,上面用墨点标注着各处道观、方士聚居地、以及……皇宫各门、官署、仓库的位置。“更麻烦的是,咸阳这边也开始有异动。三个时辰前,西市‘蓬莱阁’的掌柜突然大量购入硝石、硫磺,说是要炼制一批‘驱寒丹’。量太大了,足够炼几千颗。”

“查过背景吗?”

“查了。掌柜是齐人,来咸阳六年,平日安分。但他有个侄子,上月从琅琊来投奔,那侄子——”磐石顿了顿,“曾在琅琊港做过搬运工,接触过船队带回的海外货物。”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殿下昨日下令,要各郡方士登记造册。”干员缓缓道,“这是打草惊蛇,逼他们提前动?”

“殿下要的就是他们动。”磐石走到案前,摊开一份刚誊抄的文书,“这是太医署送来的,关于船队病患的初步诊录。那些病状,与三年前陛下在东巡途中的一次急症,有七分相似。殿下怀疑,当年陛下的病,可能不是寻常疾患。”

干员接过文书,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沉。

“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压低声音。

“所以殿下才如此急迫。”磐石看着墙上的关系网,“张良要的不只是刺杀,是摧毁朝廷的威信,是让天下人相信:嬴政遭了天谴,扶苏的新政是逆天而行。而要做到这一点,没有什么比在冬至大典、在百官万民眼前,制造一场‘天降灾异’更有效的了。”

他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咸阳宫位置。

“我们必须比他们快。”

寅时末,章台宫。

扶苏站在窗前,看着东方天际泛起的第一线鱼肚白。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报,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倭船已至会稽外海,与三艘‘贩珠船’汇合。船上卸下数箱货物,箱体沉重,搬运时有金属摩擦声。接货者五人,皆黑衣蒙面,上岸后分散消失。已遣精锐跟踪其一。”

他放下密报,走到铜盆前,掬起冰冷的清水拍在脸上。

寒意刺骨,却让因彻夜未眠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

“金硫……金属摩擦声……”他低声自语。

张良需要的不仅是火药,还有别的东西。能发出金属声的、沉重的货物,会是什么?铁器?铅块?还是……某种特制的容器?

他想起公输哲昨日禀报时的话:“火药若密封于铁罐中引燃,炸裂威力十倍于竹筒。但铁罐沉重,难以远投。”

除非……不需要人力投掷。

扶苏猛然转身,快步走到案前,抽出一张白帛,提笔疾书。墨迹淋漓:

“一、即日起,咸阳各门严查入城车辆、货箱,凡有异常重量、异响者,一律开检。

二、宫中所有高处——观星台、钟鼓楼、各处殿阁屋顶——加派双岗,昼夜了望天空异状,尤其注意北风起时。

三、太医署所有药库、天工苑所有料场,清点硝石、硫磺、铅、铁等物存量,核对出入记录,凡有缺失或异常,立报。

四、冬至大典筹备照旧,但祭天台周围三里,提前三日净空,不许任何无关人员滞留。典礼当日,所有参与官员、侍卫、侍从,皆需有互保联名,一人有异,全组连坐。”

写罢,他唤来值夜的内侍:“即刻送靖安司。告诉磐石,孤给他先斩后奏之权,凡有可疑,不必请旨,直接拿人。”

“诺!”

内侍匆匆离去。扶苏重新走回窗前,天际的鱼肚白已扩展开来,晨光即将刺破黑夜。

但他的目光却投向北方——那里是北风来的方向。

“竹鸢……”他轻声念着这个词。

前世记忆里,那些古老的战争中,确实有过用风筝携带火种袭击敌城的记载。若张良真掌握了某种简易的滑翔装置,借冬季强劲的北风……

“报——”殿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

另一名内侍跪呈上一卷小帛:“殿下,北疆八百里加急。蒙恬将军奏:燕山以北‘黑齿部’三日前突然举族南迁,已越过长城旧界,现驻于渔阳郡北百里草场。蒙将军请示:驱逐,还是……”

扶苏接过急报,目光扫过,瞳孔骤缩。

黑齿部南迁的时间,与会稽外海倭船抵达的时间,几乎重合。

这不是巧合。

张良的网,正在从海上、从北疆、从咸阳内部,同时收紧。

而冬至,只剩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