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泰玲连连点头,泪水滚落:
“我知道,我知道……我记着你的话。”
她擦了擦泪,看着周景兰气色红润、华服加身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景兰,你如今是淑妃娘娘了,万岁爷……待你可好?”
她问得小心翼翼,眼中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的探寻。
周景兰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笑容标准却未及眼底:
“陛下待我,自然是好的。赏赐丰厚,恩宠有加。”
她不愿多谈自己,转而问道:
“泰玲,郕王殿下……待你如何?可还因着孩子的事……” 她未尽之言,指的是朱祁钰对见济身世的疑心。
杭泰玲神色黯了黯,低声道:
“他……他还是那样。不喜欢我,看见我总是不太高兴。但如今我有了次妃的名分,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给我脸色看了。
而且……他待见济是真好。”
说到儿子,她眼中才有了一点光亮,
“虽然他心里有疙瘩,但他很喜欢见济,每日下朝回来,总要抱一抱,逗一逗。见济也黏他。”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可是……我始终不敢告诉他真相。景兰,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每天看着他疼爱那个……那个根本不该属于他的孩子,我心里……像被油煎一样。”
周景兰看着她痛苦纠结的神情,心中也是叹息。
这个秘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现在这样,或许……也是最好的结果。”
她只能如此安慰,
“你有名分,有儿子傍身,在王府站稳脚跟才是眼下最要紧的。至于将来……走一步看一步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见济是你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杭泰玲重重点头,将周景兰的手握得更紧。
“我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的!”
在这深宫之中,能有这样一个可以诉说几分真话、彼此懂得几分艰难的姐妹,已是莫大的慰藉。
杭泰玲千恩万谢地离去后,周景兰独自在殿内静坐了许久。
窗外秋风渐起,卷落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过朱红的宫墙。
无论真相如何,眼下她能做的,唯有守口如瓶,并暗中积蓄力量。
淑妃的册封典礼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礼部送来了拟定的吉期、仪程,内府监奉上了新制的淑妃冠服样图——翟衣、霞帔、九翚四凤冠,无一不精美绝伦,彰显着淑妃的尊荣。
尚宝监也呈上了新镌刻的“淑妃之宝”金印的印样。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咸福宫上下忙而不乱,洋溢着一种压抑的喜庆。
然而,就在册封礼前几日,一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平静——坤宁宫年仅半岁多的大公主朱淑婉,突发急症。
起初只是发热、啼哭不安,太医诊为寻常小儿风热。
钱皇后忧心不已,日夜亲自照料。
周景兰闻讯,也曾前往探视。
看着襁褓中那个比自己的淑元还要瘦小脆弱、烧得脸蛋通红的小公主,以及钱皇后憔悴焦虑的面容,她心中亦是不忍。
她通晓医术,仔细观察了公主的症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似乎并非简单风热。
她甚至想起胡善祥曾教授过的几个针对小儿急疹的方子,斟酌着是否该冒险一提。
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宫中太医云集,她一个妃嫔,又是即将行册封礼的关头,贸然指手画脚,无论对错,都可能惹来非议。
若公主好转便罢,若有个万一……
她承担不起那个责任。
最终,她只是温言安慰了钱皇后几句,送上些上好的儿科药材,便默默退了出来,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不安。
病情并未如人所愿地好转。不过两三日,小公主身上开始出现红色的疹点,很快蔓延开来,并转为水疱,高烧持续不退,喂不进药,啼哭声都渐渐微弱。
太医们神色日益凝重,私下里已有人惊恐地低语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天花!
坤宁宫被严密隔离起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钱皇后几乎崩溃,日夜守在女儿床边,眼泪都快流干了。朱祁镇亦是焦灼万分,频频遣人问询,赏下无数珍稀药材,甚至下旨罪己,祈求上天保佑幼女。
就在淑妃册封礼的前一天夜里,那个孱弱的小生命终究没能扛过这场浩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坤宁宫的悲声穿透了秋夜的寒意,传遍了后宫。大公主夭折了。
册封礼自然延期。
周景兰换下吉服,穿上素淡的衣裳,前往坤宁宫吊唁。
殿内一片素白,钱皇后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被宫女搀扶着,已然哭不出声,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具小小的棺椁。
其他妃嫔也都到了,个个面带悲戚,低声劝慰,殿内弥漫着哀伤与压抑。
周景兰心中亦是沉痛。那个曾在她怀中短暂停留过的、羸弱却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她走上前,对着公主灵位恭敬行礼,又来到钱皇后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哽咽:
“皇后娘娘节哀……公主她……她去得安详,定是位有福的小仙子,不愿在人间多受病痛折磨……您千万保重凤体……”
她搜肠刮肚,也只能说出这些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词。
万玉贞、刘丽嫔等人也围在钱皇后身边,低声垂泪劝解。
就在这满殿哀戚、众人心思各异之际,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略显尖锐的高声通传:
“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是一怔,连忙整理仪容,跪地迎接。
孙太后一身深青色常服,面色沉肃,在韩桂兰的搀扶下步入灵堂。她先是对着公主灵位行了礼,又走到钱皇后面前,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沉痛:
“皇后,哀家知道你心里苦。淑婉福薄啊。”
钱皇后木然地点了点头。
孙太后环视了一圈跪伏在地的妃嫔,目光最后落在了周景兰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冰冷或算计,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洞悉了什么可怕真相的悲悯与凌厉。
周景兰心头莫名一紧。
只见孙太后缓缓转身,面对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灵堂:
“淑婉夭折,哀家与皇帝、皇后一样心痛。然,公主乃金枝玉叶,天潢贵胄,突遭此横祸,绝非寻常病痛这般简单!”
她语气陡然转厉,
“哀家已命人彻查公主近日饮食起居、接触诸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