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塘的初春,风里还带着刀子。
空气中那股混着硝烟与海腥味的躁动,预示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年头。
火车站月台,旅客寥寥。
一张张脸上都挂着惶然。
一列从北平方向驶来的火车喘着粗气,嘶鸣着缓缓停靠。
陆桥山第一个下车。
他一身崭新的藏青色西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外面罩着件薄呢大衣,手里只提了一只牛皮公文箱。
面容白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润而灵活。
甫一落地,他的视线便不着痕迹地掠过月台的每一个角落,像在丈量,又像在搜索。
身后,跟着一名同样衣着朴素、神色精干的随从。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了两个车厢,马奎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身形魁梧,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呢大衣被肌肉绷得紧紧的,风纪扣扣到了最上面一粒,脚下的皮鞋锃亮,能映出人影。
方阔的脸庞带着行伍之人特有的风霜感,眼神扫视四周,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他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向任何可疑目标的猎豹。
他只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军用帆布背包,别无他物。
两人同车抵达,却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
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一瞬,便各自移开。
他们都清楚对方的身份,更明白彼此背后代表着什么。
在这滩浑水被彻底搅动之前,谨慎,是唯一的护身符。
“请问,是陆桥山先生和马奎先生吗?”
一个穿着灰色棉袍、面相普通的年轻人快步迎上,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
“卑职是津塘站总务科的小王,奉吴站长之命,在此恭候二位长官。”
陆桥山脸上立刻漾起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有劳王兄弟,吴站长太客气了。”
马奎仅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算是回应。
津塘还是敌后啊,吴敬中竟然能派人明目张胆的来接,看来他在津塘创开的局面很大。
俩人的目光,已经越过接引人,落在了不远处那几个无精打采的日军巡逻哨身上,眼神里透着一股冷意。
走出车站,津塘街面的景象让两人心头都是一沉。
这里没有沿途城市的萧条破败,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
多数店铺都开着门,行人虽面带菜色,却不算仓惶。
最扎眼的,是街上除了日伪军警,还有大量穿着统一黑色制服、臂缠特殊标识的“别动队”队员。
这些人的精气神,远胜于那些懒散的军警,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
更诡异的是,两拨人马在街上相遇,竟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
“那是?”陆桥山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津塘特别治安协防别动队。”小王语气平淡地介绍,“龙顾问的人,协助皇军维持地方秩序,很受藤冈司令和小林课长的器重。”
龙顾问。
这个名字,第一次以如此具体的方式,砸进了陆桥山和马奎的脑海。
两人再次对视,又迅速错开,各自的心思翻涌起来。
一个在日本人那里如此吃得开的人物,吴站长是如何驾驭的?
军统津塘站,藏在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灰砖小楼里。
招牌挂的是一家快倒闭的贸易行。
内里,却是一步一哨,空气都绷得紧紧的。
站长办公室。
吴敬中早已等候多时。
他没穿西装,一身宽松的绸面长衫显得颇为闲适,手里慢悠悠地把玩着一个包浆温润的青花瓷瓶。
看到二人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扩大,热情地起身相迎。
“桥山、马奎,一路辛苦!”
吴敬中与两人分别轻轻握手,手掌温暖而亲和。
“欢迎来到津塘!戴老板亲自来电,让我务必照顾好二位。桥山精于电讯,马侍卫长勇猛善战,都是党国干才!有你们加入,我津塘站如虎添翼!”
“站长过誉了。”陆桥山的笑容谦逊得体,“卑职初来乍到,情况不明,日后还需站长多多提点。”
马奎则“啪”地一下并脚立正,声如洪钟:“站长!马奎奉命报到!一切听从站长指挥!您指哪,我打哪!”
“好,好!都坐,坐下说。”
吴敬中笑着压了压手,亲自为两人沏茶,姿态放得很低。
“津塘这地方不比别处,二位想必在路上也看出来了。”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变得推心置腹。
“现在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也是各路牛鬼蛇神斗得最凶的关头。我们军统在这里,担子重,不好干啊。”
不好干,骗傻子呢,这是敌后啊,你们就差明目张胆的挂牌子了。
俩人一脸平静,不接话。
吴敬中抿了口茶,目光一转,切入正题。
“戴老板的指示很清楚,首要任务,是确保津塘的重要设施和资产,在光复前后不能有任何闪失,为中央顺利接收打好基础。”
“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安插进了一些关键位置。”
他看向陆桥山:“桥山,你来了,电讯侦听和对外联络这一块就交给你。务必保证我们和渝城、和其他战区的通讯绝对畅通。同时,对日伪和红票的电台监听,要立刻加强。”
“是!站长放心,电讯科我一定尽快抓起来。”陆桥山立刻应道。
“至于马侍卫长,”吴敬中的视线转向马奎,“行动队是我们的刀。日本人现在是秋后的蚂蚱,但红票活动频繁,城里还有不少汉奸、溃兵、地痞,都是隐患。”
“你的任务,就是带好行动队,配合别动队——也就是龙顾问那支人马,他虽然明面上在给日本人办事,其实早就是我们的人了——把津塘的地面给我看住了。尤其要防着红票搞破坏,保护好我们标记的那些目标。”
一番话,信息量巨大。
龙二,还有别动队,都是自己人?
这还没光复啊!
那你还说不好干?
感情是我俩不好干,你干的挺好,让我们听话,你直接说。
陆桥山和马奎心头同时一震。
“该抓的抓,该清的清,但记住,要讲策略,别轻易搞出大动静。”
“明白!”马奎的眼底闪过一丝嗜血的光,“站长,我什么时候能去队里看看?”
津塘这果子都熟透了,马奎忍不住想要吃一口。
“不急。”吴敬中摆了摆手,笑容不变。
“你先安顿下来,熟悉环境。行动队现在是向怀胜暂时管着,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弟兄。回头我让他把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跟你汇报。”
他话音一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俩人都想当副站长,戴局长偏偏都不给,一个管情报,一个管行动,吴敬中居中调节分权。
“津塘这池水,很混。”
“明面上的日本人、伪政权不算什么。”
“像龙顾问这种……背景深、能量大的地头蛇,才是我们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对象。”
“我们很多工作,离不开和这些人的‘合作’。”
“二位初来,多听,多看,少说。”
“尤其,跟龙顾问那边打交道,要格外小心。这个人……能量太大,还好,他是偏向我们的。”
又是“偏向我们”。
陆桥山镜片后的目光微闪,恭敬地问:“站长,不知我们何时能有机会拜会一下这位龙顾问?也好当面请教,方便日后协作。”
马奎也支起了耳朵。
吴敬中又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一层面具,隔绝了所有真实情绪。
“不急。龙顾问身份敏感,而且目前这个局势太乱,他本人很忙,等有机会我会安排。”
“你们先把手头的工作理顺。”
他看着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记住,在津塘,有些线,我能碰,你们暂时还不能碰。”
“有些事,我知道,你们暂时还不需要知道。”
“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们。”
这番话,既是敲打,也是警告。
龙二这条线,吴敬中不想让俩人私下接触。
陆桥山和马奎都是人精,立刻听懂了话里的分量,齐齐点头称是。
随后,吴敬中叫来总务科长,为两人安排住处。
陆桥山住进了站内后院一处清静的厢房。
马奎则被安排在离行动队驻地不远的一处独立小院。
待遇规格一般无二,位置的远近,却已说明了一切。
陆桥山毕竟是老同学(郑介民)的小老乡,“老广帮”现在对太子还是很亲密的,勉强算是自己人。
一个在眼皮子底下,一个被放在了外面。
各自安顿下来后,吴敬中开始了,对两人在津塘的“观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