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胖子像一条被投入大江大河的肥鱼,带着那枚承载着阴谋与离间的U盘,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沙门村外的夜色中时,林岳并没有选择休息。那份伪造的“黑账”,如同一颗被精心计算了轨道的陨石,正在飞向它注定要撞击的目标,而在它引爆那场风暴之前,林岳还有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离开了沙门村,驱车前往青岛。
许薇那间位于城市高楼中的工作室,依旧是那副冰冷而井然有序的模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而室内,则是由各种精密仪器、闪烁着数据流的屏幕和冰冷的金属构成的、另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地宫之行似乎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但许薇本人,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将自己完美地包裹在那层坚硬而理性的外壳之下。她坐在主控台前,手里端着一杯滚烫的黑咖啡,眼神虽然依旧锐利,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
那是一种亲身经历过生死一线,见识过超越常理的恐怖之后,才会留下的烙印。
“恢复得怎么样?”林岳拉开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死不了。”许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她喝了一口咖啡,似乎想用那股苦涩来刺激自己疲惫的神经,“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处理一下大脑里那些不符合逻辑的数据。”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后怕。
林岳没有接她的话茬,也没有急着谈论接下来的计划或是合作。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被仔细折叠好的宣纸,然后,缓缓地在光洁的桌面上展开,推到了许薇的面前。
那是一张拓片。
墨色均匀地渗透在宣纸的纤维之中,勾勒出一个极其特殊而复杂的印记。这个印记的主体,是由一把微缩的、象征着规矩与方圆的“矩”和一把代表着测量与准绳的“尺”交叉构成,充满了古典工匠精神的严谨与神圣。然而,在这份严谨之中,又透着一丝神秘的诡异——在矩与尺交叉的核心处,还深深地嵌着一个经过艺术变形的、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符号。
这枚印记,结合了工匠的传承与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信仰,复杂、独特,带着一种无法被模仿的专属烙印。它正是林岳在齐四爷那座地宫水牢中,从那个隐藏在“归墟之眼”图腾旁边的、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拓印下来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工匠印记。
在林岳将拓片推到面前的那一瞬间,许薇的目光刚刚触及到那个熟悉的、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图形。
——嗡!
她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紧接着,她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如同被瞬间抽干一般,变得惨白如纸。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恐惧、与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恸的颜色。
她端着咖啡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只精巧的白色瓷杯在她手中剧烈地跳动着,发出“咔咔”的轻响。滚烫的、深褐色的咖啡从杯沿溢出,洒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瞬间烫起了一片刺眼的红痕。
然而,她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对那灼烧般的疼痛毫无反应。
一滴、两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那双总是覆盖着冰霜的眸子里滚落,砸在光洁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那不是无声的饮泣,而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如同火山爆发前地壳剧烈震动的悲痛与仇恨,从她的眼底最深处,轰然迸发!
林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如同精密机器般冷静的女人,在他面前,防线寸寸崩塌。
他知道,他找对人了。这枚印记,就是打开她内心最深处那扇尘封大门的钥匙。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透着无尽恨意的抽气声打破。
许薇猛地将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按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痕,但眼神中的悲伤已经被一种更为炽烈的、足以焚烧一切的火焰所取代。
她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关……系?何止是关系……这是我师门的‘血印’!是我父亲,也是我的师父,上一代‘画皮’,留下的最后标记!”
“画-皮?”林岳重复着这个诡异而又贴切的代号。
“对。”许薇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拓片,仿佛要透过它,看到那段被血色掩埋的往事,“我师父,曾是金先生麾下最顶级的文物修复与伪造大师,代号‘画皮’。他的手,可以为任何一件残破的国宝‘描骨画皮’,让其重生;同样,也可以凭空‘画’出一件足以骗过全世界的赝品。金先生手底下所有最棘手的、见不得光的‘活儿’,都是由他来处理的。”
她的声音稍微平复了一些,但那股恨意却愈发浓烈,如同深海下的暗流。
“大概十年前,我师父接了金先生一个最神秘的任务,仿制一件东西,一件……和那面陨铁镜,也就是所谓的‘照骨镜’,有着密切关系的东西。那个任务耗费了他极大的心血,等他终于完成之后,金先生为了独占那个秘密,也为了铲除这个知道得太多的‘后患’,他设计了一场极其周密的‘意外’……一场实验室的火灾,让我师父……尸骨无存。”
说到这里,许薇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对外,金先生宣称我师父是监守自盗,企图独吞研究成果的叛徒。他甚至伪造了证据,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在了一个死人身上。而我知道真相,因为那场大火之前,师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用我们师门独有的加密方式,给我留下了最后的信息。”
林岳静静地听着,他终于明白,许薇对金先生那深入骨髓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
“而当年,”许薇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她抬起眼,看向林岳,那眼神中的杀意让整个办公室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向金先生告密,出卖我师父的行踪,并且亲自带人,抄了我们师门老宅的人,正是我师父最信任、最得意的弟子……也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叛徒——‘钟表匠’!”
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被串联了起来。师徒的反目,同门的背叛,一场为了独占秘密而精心策划的阴谋。这不仅仅是利益的争夺,更是血淋淋的背叛与仇恨。
“金先生杀我师父,不光是为了灭口。”许薇的情绪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反而进入了一种近乎燃烧般的冷静,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抢夺我们师门世代相传的信物——‘青铜鲁班尺’!”
“青铜鲁班尺?”林岳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新的,也是最关键的词。
“是的。”许薇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混杂着骄傲与悲愤的复杂情绪,“那并非一把普通的尺子,公输班的后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师,将其锻造成了一件集测量、绘图、拆解、组合机关于一体的‘万用机关工具’。尺身上布满了精密的刻度与卡槽,可以拆解重组成数十种不同的工具,用以破解天下间绝大多数的古代机关锁。它既是工匠的圣器,也是盗墓者的噩梦。”
她的描述,让林岳的呼吸都为之一滞。一件由公输班一脉流传下来的机关破解工具,其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但这还不是它最核心的秘密。”许薇继续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揭示天机的凝重,“在那把青铜鲁班尺的中空尺身里,藏着一本用极薄的金箔捶打制成的书,上面用密文记录了我们师门从古至今所有顶级的‘做活’秘术,包括各种失传的文物修复技巧、巧夺天工的伪造技术、以及……天下奇巧机关的破解之法。那本金箔书,名为——《公输经》!”
《公-输-经》!
林岳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金先生为何要对“画皮”下此毒手。得到这把尺子,就等于得到了一个传承千年的顶级技术宝库!
“那面伪造的陨铁镜,我之前一直无法完全破解它的工艺,”许薇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但我现在明白了,那种将金属粉末在低温下重新融合、再造纹理的手法,正是我师父在《公输经》中记录的一项已经失传的绝技,名为‘冷锻画纹’!而你在地宫中发现的这个独门血印,更是证明了我的猜测——我师父当年,一定也深入过这座地宫!”
她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脑中的思绪如同高速运转的计算机。
“金先生费尽心机,但种种迹象表明,他并没有得到‘青铜鲁班尺’!否则,‘钟表匠’破解地宫机关时就不会那么束手束脚,金先生也不必费尽周折地寻找我们!我怀疑,我绝对有理由怀疑——”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岳,一字一句地说道:“‘青铜鲁班尺’并没有落在金先生手里!而是被我师父,藏在了那座地宫的更深处!它既是师门的传承信物,也是我师父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它很可能,就是开启某个关键机关,甚至……是通往真正主墓室的唯一‘钥匙’!”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由巨大信息量带来的震撼沉默之中。
仇恨与希望,在这一刻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一个尘封了十年的秘密,一把失落的传奇钥匙,将所有人的命运,都与那座深埋地下的地宫,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许薇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看着林岳,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林岳,之前的合作,是为了利益交换,我提供技术,你保证我的安全。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是为了复仇,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要金先生,要那个叛徒‘钟表匠’,血债血偿!”
她收回目光,挺直了身体,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从这一刻起,我所有的技术、所有的设备、我在海外布建的所有人脉和信息渠道,都可以毫无保留地提供给你们。我只有一个条件——”
她的目光再次锁定林岳,郑重无比地说道:“在找到‘照骨镜’的同时,必须帮我夺回‘青铜鲁班尺’!”
林岳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瞬间浴火重生的女人,看着她那双被仇恨与使命彻底点燃的眼睛,他知道,这不再是一场交易,而是一个真正的、牢不可破的誓约。
他缓缓站起身,伸出手,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从现在起,我们是真正的盟友。”
许薇伸出手,用力地握住了他。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坚定而有力。
一个,为了揭开家族被诅咒的宿命;一个,为了清理门户、夺回师门传承的信物。
共同的敌人,各自必须完成的使命,以及那把名为“青铜鲁班尺”的神秘钥匙,将他们的命运,彻底焊接在了一起。前方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