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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抉择

幽州的雪比北境来得晚,却下得更密。

赵元朗独自坐在将军府正堂里,面前的炭盆早已熄灭,只剩一层灰白的余烬。他手里攥着两封信,已经攥了整整一夜。

左手那封,是今早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朝廷正式旨意。明黄的绢帛,朱红的玺印,措辞是精心修饰过的“体谅”与“恩典”——赦免幽州兵变之罪,既往不咎;擢升赵元朗为“北境粮道督运使”,秩正三品;条件是,即刻开放所有粮道,并派兵护送第一批西线应急粮北上。

右手那封,是一个时辰前亲兵悄悄送进来的,没有落款,只盖着一个扭曲的狼头火漆。信很短,只有三行字:

“黄金三万两,已备于黑山峪。”

“只需延迟开道三日。”

“三日之后,将军可为幽州王。”

落款处画着一只狰狞的狼爪——蛮族左贤王部的印记。

赵元朗盯着那两封信,眼神空茫。

堂外传来脚步声,是他麾下的几个校尉。为首的是络腮胡的副将张莽,一进门就单膝跪地:“将军!朝廷的旨意弟兄们都知道了!您不能接!这分明是诱杀之计!咱们一旦开道放粮,朝廷转头就能派大军围了幽州!”

“是啊将军!”另一个瘦高个的校尉也跪下来,眼眶发红,“这几个月,朝廷断了咱们多少回粮饷?冻死饿死的兄弟,坟头草都三尺高了!现在看咱们扣了粮道,又来这一套?哄三岁孩子呢!”

“要我说,那蛮族的信……”张莽压低了声音,却更激动,“未必不是一条路!咱们困守幽州,前有朝廷猜忌,后有蛮族虎视,迟早是个死!不如……”

“不如什么?”赵元朗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不如当蛮族的狗?”

张莽脸色一白:“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总得给幽州,给跟着咱们的弟兄们,找条活路!”

“活路。”赵元朗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声干涩,比哭还难听,“这五年,我一直在找活路。当年带着你们守幽州,想着守住就是活路;后来朝廷欠饷,我一次次上书,想着讨来就是活路;再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扣粮道,想着逼朝廷低头就是活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寒风裹着雪沫灌进来,吹得他须发皆白。

窗外是幽州城。天还没亮透,但街巷里已经有稀疏的人影在走动——是早起去领配给粮的百姓,一个个缩着脖子,在积雪中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更远处,是城墙上彻夜未熄的火把,和那些在寒风中挺得笔直的身影——他的兵。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活路?”赵元朗背对着众人,声音很轻,“朝廷给的路,是让你继续当条听话的狗,但要先把你脖子上的链子松一松,让你闻闻肉味。蛮族给的路,是让你当条更凶的狗,但链子换成了刀子,随时能捅死你。”

他转过身,眼睛布满血丝:

“两条都是狗路。区别只在于——当朝廷的狗,死的时候,墓碑上还能刻‘忠烈’二字;当蛮族的狗,死了连坟都没有,骨头拿去喂狼。”

张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你们怕。”赵元朗走下台阶,一个一个看过去,“怕朝廷秋后算账,怕蛮族破城屠戮,怕跟着我赵元朗,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他停在那瘦高个校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我也怕。”

堂内一片死寂。

“但我更怕一件事。”赵元朗退回炭盆边,拿起那封蛮族的信,凑到蜡烛上。火苗舔舐绢纸,迅速蔓延,化作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将燃烧的信扔进冰冷的炭盆,看着它变成灰烬。

“我怕百年之后,有人提起幽州赵元朗,会说——哦,就是那个开关降蛮的叛将啊。”他盯着灰烬,一字一句,“我怕我爹娘坟前,没人敢去上香。我怕我赵家的族谱,我这一支要被朱笔划掉。”

他抬起头,眼中终于有了焦点——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我赵元朗可以当叛将,可以当罪人,可以死在刑场上、死在战场上、甚至死在这将军府里,被你们中的谁砍了脑袋去领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但我不能当蛮族的狗!”

“不能!”

最后一个字砸在堂柱上,嗡嗡回响。

校尉们全都跪下了,头埋得很低。

许久,张哑着嗓子问:“那……将军,我们怎么办?朝廷的旨意……接还是不接?”

赵元朗走回案前,拿起那封明黄的圣旨。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云纹,忽然问:“你们知道,北境现在在打什么仗吗?”

众人茫然。

“不是守城战,不是关隘战。”赵元朗看向北方,眼神悠远,“是跳渊战。”

“跳……渊?”

“对。”赵元朗的声音低了下去,“陈锋,带着五百人,烧了落鹰峡,然后全员跳进了迷雾渊——那个有去无回的死地。”

倒吸冷气的声音。

“疯子……”有人喃喃。

“是疯子。”赵元朗点头,“但就是这个疯子,用五百条命,烧了一把火。这把火,现在烧到了朝廷,烧到了我们幽州,也烧到了……我这里。”

他抖开圣旨,指着上面一行字:“你们看这句——‘北境将士,忠勇可嘉,特敕令幽州驰援’。驰援。朝廷在求我们了。不是命令,是‘求’。”

“可这分明是……”

“是算计。是权术。是利用。”赵元朗打断张莽,“但也是……台阶。”

他放下圣旨,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陈锋用命烧出来的台阶。”

“现在,台阶递到我们脚下了。”他缓缓道,“我们可以一脚踹开,说‘去你娘的,老子不信’;也可以踩上去,赌一把——赌这把火,够旺,够亮,能烧出一条真正的活路。”

他沉默片刻,终于说出那个决定:

“开道。”

“将军!”

“我说,开道。”赵元朗斩钉截铁,“但不是无条件地开。告诉朝廷——幽州所有粮道,今日起全面开放。但第一批西线应急粮,我要亲自押送北上。”

张莽猛地抬头:“您亲自去?!这太危险了!万一朝廷在路上……”

“所以我亲自去。”赵元朗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坦然,“若朝廷真有诈,要杀要剐,我先死给你们看。我死了,你们就闭城,自守,或者……爱投谁投谁,我管不着了。”

“可……”

“没有可是。”赵元朗摆手,“去传令吧。点五百精骑,要最好的马,最利的刀。粮车辰时出城,我亲自押队。”

校尉们还想再劝,但看着赵元朗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终究一个个低下头,抱拳领命:“是!”

人散尽了。

堂内又只剩赵元朗一人。他慢慢坐回椅子上,从怀中摸出一块磨损严重的铁牌——那是他当年刚入伍时,发的身份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一行小字:“守土安民,死而后已”。

他摩挲着那行字,许久,低声自语:

“守土安民……我守了这么多年土,安了这么多年民,怎么就越守越乱,越安越苦呢?”

窗外,天色渐亮。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像是要把所有的血迹、所有的罪孽、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干干净净地掩埋。

但有些东西,是雪埋不掉的。

比如决心。

比如赌注。

比如那条通往北境、也通往未知结局的粮道。

赵元朗将铁牌揣回怀里,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破旧的将军甲。

他推开堂门,走入风雪。

辰时三刻,幽州北门。

五百骑兵肃立在风雪中,人人刀甲鲜明。身后是三十辆满载粮袋的大车,车辙在积雪中压出深深的沟痕。

赵元朗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幽州城楼,看了一眼那些站在城墙上送行的部下和百姓。

他挥了挥手,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

只是勒转马头,吐出一个字:

“走。”

马蹄踏碎积雪,车轮碾过冻土。

车队像一条黑色的长蛇,蜿蜒着,驶向北方那片被战火和风雪笼罩的天地。

张莽站在城楼上,目送队伍消失在雪幕尽头,拳头攥得死紧。

旁边的亲兵小声问:“张副将,将军他……能回来吗?”

张莽没有回答。

他只是望着北方,望着那片阴沉沉的天空,许久,才低声说:

“不管回不回得来……”

“从今天起,幽州赵元朗这个名字——”

“不再是叛将了。”

风雪更急了。

像是在为一场远行,奏响苍凉的战歌。

【章末小记】

同一时刻,北境大营,王贺接到了幽州开道的急报。他愣了很久,然后下令:点三百轻骑,南下接应。

更北处,蛮族大营,左贤王接到了密探回报。他眯起眼睛:“赵元朗亲自押粮?有意思……传令黑山峪伏兵:粮要劫,人,要活的。”

而这一切,赵元朗还不知情。他只知道,这条路,他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