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在吴凛的世界里,被拖拽成一条漫长而黑暗的、遍布失败与偏执烙印的隧道。埃特纳火山那次功败垂成、近乎羞辱的阻隔,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他疯狂的精神版图上持续溃烂、发炎。它不仅没有浇灭他的执念,反而如同往滚油中泼水,激起了更暴烈、更不计后果的火焰。
他将那次失败完全归咎于“内部背叛”和“t.饶子的狡猾”。接下来的三年,吴凛的追猎变成了一场对自我势力无休止的清洗、和对全球范围内可疑线索的狂暴扫荡。
在国内,他借着整顿家族生意的名头,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内部清洗。任何与艾米医生、老管家陈伯有过私下往来,或是对林元元事件流露出丝毫同情、质疑他做法的人,都被无情地剔除、打压,甚至以各种名义送进了监狱或精神病院。吴家内部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忠诚被重新定义为“对吴凛个人意志的绝对服从”。陈伯在软禁中“突发急病去世”(对外公告),艾米医生的家人受到严密监控和持续骚扰,迫使她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吴凛用铁腕和恐惧,打造了一个看似密不透风的堡垒,却也将自己彻底孤立在猜忌与暴戾的孤岛上。
在海外,他的搜寻网络变得更加庞大、隐秘,却也更加混乱和低效。他不再信任常规的渠道和所谓的“专业人士”,而是通过层层叠叠的中间人、空壳公司和地下钱庄,将资金注入全球各地的黑市情报网、私家侦探联盟,甚至一些臭名昭着的雇佣兵和绑架团伙。悬赏的价码高到足以让任何人铤而走险。他的指令只有一个:不计代价,不论手段,找到那个叫林元元(或任何疑似她的亚裔年轻女子)的人。
这导致了无数悲剧和闹剧。在南美,一个与林元元有三分相似的日裔游客被误绑,引发外交纠纷;在东南亚,几个整容成“网红脸”的骗子试图骗取赏金,被识破后惨遭灭口;在北非,一场因错误情报引发的火并,让吴凛的“合作者”与当地武装势力结下深仇……吴凛的财富以惊人的速度消耗在这些毫无结果的“线索”和“行动”上,吴家的一些元老和商业伙伴开始暗中不满,家族产业也因他的长期缺席和混乱指令而出现颓势。
但吴凛不在乎。他的世界已经坍缩成一个单一的执念:找到她。他长期居住在海外不同的安全屋,像个幽灵般穿梭在欧洲、美洲、亚洲,出现在每一个可能有“线索”的地方。他睡得极少,依赖大量药物和酒精维持清醒(或者一种病态的亢奋),迅速地衰老下去。不到四十的年纪,两鬓已染上霜色,眼窝深陷,眼神时而空洞无物,时而锐利如淬毒的刀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腐朽与危险的气息,如同一条因长期饥饿和愤怒而变得癫狂的恶龙,盘旋在他自己制造的废墟上空,徒劳地搜寻着那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珍宝。
他不再梦见她温柔或恨意的眼神,而是反复梦见她在遥远的地方,对着别人微笑——那个“别人”有时是t.饶子,有时面目模糊,有时甚至是一只鸟,一片阳光。每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他都冷汗涔涔,心脏狂跳,随即被更深的暴怒和虚无吞噬。他感觉她正在他的生命里彻底“死去”,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在他无法触及的世界里,悄然重生,绽放,与他再无瓜葛。
这种恐惧,比直接的失去更让他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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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他疯狂扫过的世界地图上,有一个区域,却因种种阴差阳错,或者说,因天意那只看不见的手的再次拨弄,成为了他庞大搜寻网络中的一个“盲区”。
那就是意大利,尤其是米兰。
并非吴凛忽略了意大利。相反,在火山事件后,他对意大利的监控一度达到顶峰。但他后续得到的大量“线索”和“情报”,都狡猾地(或者说,巧合地)将他的注意力引向了别处——瑞士的疗养院、法国的艺术村、西班牙的海岸度假地、甚至更遥远的澳洲或加拿大。每当有微弱的信息暗示意大利可能存在目标时,总会有更“确凿”、更“紧急”的线索从其他地方冒出来,牵扯他本就有限的、因偏执而分散的精力。而他派往意大利的人员,也似乎总是运气不佳,要么卷入当地无关的犯罪案件,要么因签证、健康问题被迫撤离,要么干脆提供的全是无用信息。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笼罩在亚平宁半岛之上,尤其是米兰这座时尚之都。吴凛焦灼的目光一次次扫过这里,却又被更多嘈杂的、错误的信号引开。他在这座城市布下的眼线,渐渐因长期无果和吴凛越发无常的怒火而消极懈怠,最终变成情报网上几个若有若无的、不再被优先关注的节点。
深海藏珠。那颗被他亲手摧残、险些湮灭的珍珠,在经历漫长的黑暗与窒息后,被另一股温柔而坚定的洋流托起,悄然滑入了这片被他的疯狂风暴暂时遗忘的宁静海域,在丰富的养分和适宜的温度下,开始缓慢地、奇迹般地修复伤痕,孕育出与过往截然不同的、璀璨的光华。
米兰,蒙特拿破仑大街附近一间光线充足、堆满布料和设计稿的工作室里,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旧纸张和染料的独特气息。一个身材纤瘦、穿着简单黑色高领毛衣和阔腿裤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人台前,微微蹙眉,用指尖轻轻调整着一片羽毛般轻盈的黑色薄纱。她的头发挽成一个略显随意的低髻,几缕碎发落在苍白的脸颊边,衬得那双专注的墨黑色眼眸愈发沉静幽深。
她的容貌,依稀能看出当年“林元元”的影子,但褪去了少女时代的饱满圆润,线条变得清晰而锋利,眉宇间沉淀着经历过大劫难后的疏离与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皮肤依旧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却在工作室顶灯下,显出一种象牙般的质感。她是“元”。三年前,在t.饶子和那位神通广大的中间人帮助下,她以这个单字为名,持着全新的、经得起查验的身份文件,进入了米兰一所久负盛名但门槛极高的设计学院,从最基础的理论和手工艺开始学起。
起初是极其艰难的。语言障碍,社交恐惧,对密集人群和陌生环境的本能抗拒,以及内心深处那片尚未完全解冻的荒原,都让她的学习过程步履维艰。她沉默得近乎隐形,除了必要的课堂问答和作业,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但她的手,拿起画笔和针线时,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耐心。她可以花上一整天,反复描摹一朵花的褶皱,或练习一种复杂的缝纫技法,直到指尖磨破,眼睛酸涩。
t.饶子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守护在她的新生活外围。他为她租下这间带工作室的公寓,处理一切琐碎事务,抵挡不必要的打扰。他从不干涉她的学习,只是在她熬夜画图时默默送上一杯热牛奶,在她因挫败而对着布料发呆时,轻轻放上一碟她渐渐能接受的黑巧克力,在她难得流露出对某场展览或某位大师作品感兴趣时,想方设法弄来门票或资料。他的守护,已经从最初的“救命”,演变为一种更日常、更渗透到细节里的陪伴与支持。
他的音乐事业并未停止,反而因这段经历多了深沉的内涵。他创作的歌曲里,少了些华丽的技巧,多了些直击人心的情感力量,这让他赢得了更广泛的尊重和更稳固的地位。他巧妙地将工作重心转向欧洲,以“寻找灵感”和“开拓市场”为名,长期停留在意大利附近,既能兼顾事业,又能随时照应元。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旁人看来或许是默契的工作伙伴,或是低调的情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一种建立在生死相依与漫长疗愈过程中的、复杂而深厚的羁绊。
元的设计天赋,是在一次学院内部的小型作品展上初露锋芒的。她的作品是一系列以“修复”为主题的白色连衣裙。面料是各种带有细微伤痕、瑕疵或褪色痕迹的复古亚麻、棉布和丝绸,她用近乎外科手术般精细的针法,将金色的丝线、透明的薄纱或同色系的异质布料,以不对称的方式“缝合”、“补缀”在那些“伤口”上。不是掩盖,而是凸显。让那些裂痕、破洞、褪色斑块,成为设计的一部分,赋予其一种残缺而坚韧的美感。整个系列弥漫着一种寂静的、带着痛楚却又充满生命力的诗意。
作品震惊了学院的老师和同学。它不像出自一个学生之手,更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艺术家内心的直接外化。元因此获得了进入一位以擅长运用面料和结构而闻名的大师工作室做助理的宝贵机会。
三年。在面料的经纬中,在针线的穿梭里,在无数次与色彩、光影、结构的对话中,元将自己那些无法言说的创伤、恐惧、窒息感,以及对光、对自由、对“完整”的卑微渴望,一点点地编织、缝合、重塑进她的设计里。她的设计风格逐渐形成:偏爱黑、白、灰及各种大地色系,注重面料本身的肌理和情感表达,结构往往打破常规,带着一种解构与重建的意味,整体气质清冷、疏离,却在细节处流露出惊人的脆弱与温柔。如同她本人,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激荡着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能窥见的深渊与微光。
她的才华得到了那位大师的赏识和倾力推荐。一些小型但精品的买手店开始引入她的作品,虽然产量极低,价格不菲,却在特定圈子里引起了(安静却深刻)的共鸣。时尚评论家们用“充满情感的(极简主义)”、“沉默的诗篇”、“面料的灵魂手术师”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她。
直到今年米兰时装周,一家以大胆启用新锐设计师而闻名的顶级品牌,向她抛出了橄榄枝,邀请她作为特邀新锐设计师,在品牌的副线秀场上发布一个胶囊系列。
这个消息,在米兰时尚圈的小范围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元”这个名字,开始被更多业内人士所知晓和好奇。
此刻,元正在为几天后的秀做最后的调整。t.饶子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杯外卖咖啡。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将其中一杯放在她工作台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退到窗边,安静地看着她工作。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笼罩在她和那个人台之上。黑色的薄纱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她细微的调整,光影流动,变幻出不同的表情。她的侧脸在光线下,专注而平静,那种沉浸在创作中的状态,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周遭世界隔离开来的、极具吸引力的光芒。
t.饶子看着,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从西西里渔村捡拾鹅卵石和海芦苇杆的苍白女子,到如今站在米兰时装周门槛前、用面料和针线述说灵魂的设计师……这条路,她走得如此艰难,却又如此坚定。她的重生,不是洗去过往,而是将那些伤痕与黑暗,淬炼成了独一无二的艺术语言。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中间人发来的加密信息,提醒他吴凛最近的动向依然混乱,但并未有明确指向米兰的新情报,不过随着“元”的知名度在特定圈层内提升,风险依然存在,需保持最高警惕。
t.饶子眼神微凝,迅速回复确认。他抬眼,望向窗边沉浸在工作中的元。他知道,这场秀一旦成功,她将再也无法完全隐藏于深海之中。光芒必将刺破水面。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被迫躲藏的猎物。她是历经风暴后,自己选择破茧、并亲手为自己加冕的设计师“元”。
而那个仍在疯狂燃烧自己、试图用锁链搜寻深海的偏执狂,或许很快,就将被这片他自己忽视已久的宁静海域中,骤然升起的、无法忽视的璀璨锋芒,刺得睁不开眼。
深海藏珠,终将映照天光。
而锁链,永远无法打捞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