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的雨,是在枪声彻底平息后才开始落下的。不是那种热带常见的、狂暴急促的阵雨,而是绵密、冰冷、无边无际的细雨,像天空终于无法承载这片土地上过多的硝烟、血腥和绝望,渗出的无声泪水。雨丝落在焦黑的树叶上,落在泥泞中混杂着暗红的水洼里,落在吴凛僵硬如尸体的躯干上。
他维持着脸埋进泥浆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已经死去。只有偶尔不受控制的、细微的抽搐,证明这具皮囊里还困着一个在尖叫的灵魂。雇佣兵们损失惨重,在击退(或者说逼退)了那伙不明武装和疗养院守卫后,仅剩的三人带着满身狼狈和伤口,将他们的雇主从泥坑里拖了出来,架到一处勉强能挡雨的岩壁下。
刀疤脸的头目腹部中弹,草草包扎的纱布还在渗血,脸色灰败。他看着靠坐在岩壁上、眼神空洞望着雨幕的吴凛,声音因失血和疲惫而沙哑:“老板……我们必须离开。天一亮,本地军方或者更麻烦的人肯定会来清理现场。我们……不能再待了。”
吴凛没有反应。他的视线没有焦点,脸上糊满干涸的泥浆和新落的雨水,嘴唇翕动,发出极低的气音,反复呢喃着几个破碎的词:“……不是……为什么……又不是……”
三年的搜寻,像一场没有地图、没有光源、在无数条岔路上狂奔的噩梦。每一次看似可靠的线索,最终都指向空洞的尽头,或是眼前这般荒谬而危险的绝境。他像一头被自己执念鞭打着不断转圈的困兽,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却始终咬不到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幻影。这一次的挫败,尤其彻底。不仅是因为再次落空,更因为在刚才那场混乱的枪战中,在泥泞和死亡边缘的挣扎里,某种一直支撑着他的、近乎本能的疯狂信念,似乎也跟着子弹一起打空了,只剩下一具被掏空、被雨淋透的躯壳。
一名负责通讯和后勤的雇佣兵,正尝试用卫星电话与外界取得联系,处理撤离的船只。他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浏览着刚刚同步过来的、过滤后的重要信息简报。这是吴凛早年定下的规矩,即使在他最癫狂的寻找期间,某些特定领域(尤其是欧洲艺术、时尚、高端消费领域)的舆情简报也必须每日呈送,这曾是“那个人”可能隐匿或活跃的领域之一。只是近一年来,吴凛几乎不再看了。
那名雇佣兵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伤腿挪到岩壁下,将平板电脑屏幕转向吴凛,声音干涩:“老板……有一条来自米兰时装周的舆情,标记为‘高关联度疑似目标’。您……要不要看看?”
“米兰”两个字,像两颗生锈的钉子,被猛地敲进了吴凛混沌的脑海。他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被雨水溅湿的屏幕上。屏幕的光在昏暗的雨幕中显得刺眼。
那是一篇来自某权威时尚网站的即时报道,配图是昨晚(米兰时间)刚刚落幕的某品牌副线秀场。标题醒目:“神秘东方力量‘元’:米兰上空升起的修复主义诗篇”。副标题:“破碎与重生,沉默者的时尚宣言”。
文章旁边,是一张占满半个屏幕的秀场谢幕照片。强光聚焦的t台尽头,站着一个穿着简单黑色丝质衣裤的女子。她微微欠身,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身形纤细,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照片抓拍的角度很好,清晰度极高,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抿紧的唇角,以及那周身萦绕着的、一种与周遭热烈掌声格格不入的、沉静的疏离感。
吴凛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世界的声音——雨声、伤员的呻吟、远处隐约的警报——在那一瞬间全部褪去。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张照片,那个身影。血液仿佛从四肢百骸逆流,疯狂地冲向头顶,又在心脏处冻结成冰。耳膜里是自己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击着濒临碎裂的胸腔。
不是模糊的偷拍,不是侧影,不是似是而非的轮廓。
是她。
是林元元。
即使隔着屏幕,即使她看起来比三年前更加清瘦苍白,即使那眼神里的东西复杂陌生到他几乎不敢辨认……但那骨相,那下颌的弧度,那站立时不自觉微微内扣的肩膀习惯……烧成灰他也认得!
她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她还站在了米兰时装周t台的中央,接受着世界的掌声与瞩目。她有了新的名字——“元”。她成了设计师,用他完全陌生的、被称为“修复主义诗篇”的作品,加冕了自己。
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像条疯狗一样在南太平洋的泥泞和枪林弹雨里打滚、崩溃的时候。
“嗬……嗬嗬……”怪异的气音从吴凛喉咙里挤出来,像是破损风箱的抽动。他猛地抬手,一把夺过平板电脑,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抠进屏幕里。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眼球充血凸出,仿佛要将那影像生吞活剥,烙进灵魂最深处。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踏遍几乎每一个可能有她踪迹的角落,动用所有明里暗里的力量,挥霍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像一个坠入无间地狱的游魂,被悔恨、恐惧、暴怒和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蚀骨的思念反复凌迟。他设想过无数种找到她的场景,愤怒的、哀求的、同归于尽的……却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隔着冰冷的电子屏幕,看着她站在璀璨世界的中心,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成功地,活成了他完全无法触及的模样。
那篇报道的文字在他充血的眼前跳动:“……设计师“元”拒绝透露更多个人背景,但其作品中蕴含的强烈创伤修复意向与沉默的力量感,令人过目难忘……有消息称她与知名音乐人t. 饶关系密切,后者亦出席了本场发布会……”
t. 饶。
t.饶子。
这个名字像第二根淬毒的针,扎进了吴凛的太阳穴。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南太平洋线索里那个“亚裔男性陪同”,t.饶子近年来工作重心隐约向欧洲的倾斜,以及此刻,报道中这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的一句“关系密切”!
原来他一直就在她身边。原来这三年,在他像个无头苍蝇般满世界乱撞的时候,是t.饶子,那个永远温和、永远得体、永远他妈的正确得让人火大的男人,陪着她“死去”,陪着她隐匿,陪着她脱胎换骨,陪着她走到今天这个光芒万丈的位置!
“啊——!!!”
这一次的嘶吼,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掺杂了滔天妒恨、被愚弄的暴怒以及某种尖锐刺痛的、岩浆般的情绪。吴凛猛地将平板电脑掼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那张刺目的照片在蛛网般的裂纹后扭曲变形。他站起身,却因为腿软和极度的情绪冲击踉跄了一下,扶住湿滑的岩壁才勉强站稳。
“米兰……”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可怕,眼底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癫狂的、令人胆寒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是三年执念一朝找到出口的毁灭性力量,“她在米兰……和t.饶子在一起……”
雇佣兵们被他骤变的状态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刀疤脸头目忍着剧痛,急道:“老板,你的状态……我们先离开这里,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吴凛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狞笑的表情,“计议什么?立刻安排飞机!最快速度去米兰!现在!马上!”
“可是老板,我们的伤,还有这里的烂摊子……”
“我不管!”吴凛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用钱砸!用一切手段!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站在米兰的土地上!谁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他永远留在这片雨林里陪葬!”
那熟悉的、不顾一切的疯批气息再次笼罩了他,甚至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偏执。找到目标的兴奋,与发现目标早已脱离掌控、甚至在他无法企及的高度绽放光芒的刺痛感,以及意识到守护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的滔天妒火,这三种情绪狂暴地交织在一起,将他刚刚那片刻的空洞彻底烧成了灰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更加不稳定的炽热疯狂。
他低头,看着脚下碎裂屏幕里那张扭曲的、却依然清晰的照片,手指慢慢收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传来,却让他奇异地感到一丝清醒。
“元元……”他对着雨中破碎的倒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呢喃,“你跑得可真远啊……站得可真高啊……”
“没关系,”他抬起眼,望向灰蒙蒙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雨幕,眼神却像是穿透了时空,死死锁定了那座遥远的时尚之都,“这次,我不会再搞砸了。我会亲自去……把你从那该死的t台上,拉下来。”
“你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是。”
雨,依旧在下。南太平洋这个无名岛屿的混乱与伤痕,即将被雨水和即将到来的官方力量掩埋。而一场新的、注定更加激烈、更加不顾一切的风暴,正朝着亚平宁半岛,朝着那座沉浸在时装周余韵中的名城,呼啸而去。
米兰的清晨,阳光透过酒店高层套房的落地窗,洒下一片温暖的金色。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香槟、鲜花和香氛的奢华气息,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元已经醒了很久,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成功的狂喜如同最高度的烈酒,入口时灼烧沸腾,后劲却是绵长而恍惚的虚无。她抱膝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身上还穿着柔软的睡袍,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米兰错落的屋顶和教堂的尖顶。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手手腕内侧。那里皮肤光滑,早已看不出任何痕迹。但记忆里的疼痛和冰冷,在某些时刻,依然会幽灵般浮现。
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是电子锁开启的细微声音。t.饶子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是简单的早餐:温热的牛奶,可颂,还有一小碟她偏好的新鲜莓果。他穿着米色的休闲毛衣和长裤,周身带着晨间清爽的气息,与房间里残留的昨夜繁华形成温和的对比。
“就知道你没怎么睡。”他将托盘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声音温和,带着了然,“喝点热的。今天没有安排,你可以好好休息。”
元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神平静包容,没有追问,没有过度庆祝,只是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在她需要的时候,提供最恰如其分的陪伴与支持。昨晚在后台,他掌心那一点稳定的温暖;秀场结束时,他站在掌声之外对她轻轻颔首的微笑;庆功宴上,他始终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为她挡掉过于热情或探究的视线与问题……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接过温热的牛奶杯,指尖感受到瓷杯传递来的暖意。
t.饶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拿起自己的那杯黑咖啡。“有几个采访邀约,还有买手店的初步接洽,我都让助理整理好了,不急,等你状态好的时候再看。”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感觉怎么样?真实的感受。”
元沉默了一会儿,小口啜饮着牛奶,直到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熨帖了紧绷的胃部。她才低声说:“像……做了一场很盛大,但很吵的梦。现在梦醒了,有点空,也有点……不真实。”她放下杯子,双手交握,“那些掌声和灯光,好像离我很远。我站在上面的时候,想的反而是……三年前,躲在那个小镇阁楼里,听着雨声画第一张草图的样子。”
“这才是你。”t.饶子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赞许,“那些外在的声音,从来不是定义你的东西。你走到今天,是因为那些只有你自己知道的夜晚,和从未放弃的笔。”
他的话,精准地抚平了她心头那一丝浮华的躁动。是的,她不是为了掌声而设计,她是为了消化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去,为了在破碎中找到重新拼凑自己的方式。t台的光环是结果,不是目的。
“不过,”t.饶子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元’这个名字,现在算是正式进入公众视野了。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多关注,好的,坏的,好奇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元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隐匿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从此以后,“林元元”或许依然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但“设计师元”将不得不面对世界的打量。这其中蕴含的风险,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我知道。”她轻声说,眼神却逐渐变得清晰坚定,“我准备好了。”这不仅仅是回应他的提醒,更像是对自己说的。既然选择了走到阳光下,就必须承受阳光带来的所有,包括可能随之而至的、过去的阴影。
t.饶子看着她眼中重新凝聚的光芒,心中那根始终绷着的弦,稍微松弛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放下。他知道她的坚韧,也清楚那个远在东方、如同梦魇般的男人,其偏执与能量有多么可怕。米兰的繁华与掌声,或许能暂时构筑一道屏障,但绝不足以高枕无忧。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加密信息简报,快速过滤着全球范围内可能与“吴凛”或“吴家”相关的异常动向。目前,南太平洋某岛屿的局部冲突新闻被归类为“地区不稳定事件”,尚未与任何明确目标关联。但他直觉般感到,风暴正在积聚。
“今天有什么想做的吗?”他放下手机,将那一丝凝重完美掩藏,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米兰阳光很好,可以出去走走,或者就在酒店休息。我下午有个录音室的预约,不远,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可以回来。”
他的体贴总是这样,给她充分的空间和选择,从不越界,却始终让她感受到,只要她回头,他一定在。
“我想……去一趟米兰大教堂。”元忽然说,“不是以设计师的身份,就是……去看看。”
“好。”t.饶子没有任何疑问,立刻点头,“我陪你去。或者,如果你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我让司机送你,在附近等你。”
“一起吧。”元说。经历了昨晚那极致的喧嚣与孤身面对世界的紧张后,此刻,她确实需要一份安静而不压迫的陪伴。
阳光下的米兰大教堂,恢弘肃穆,与昨夜流光溢彩的秀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元站在巨大的彩绘玻璃窗下,仰头看着被过滤成瑰丽色彩的光线,仿佛能听到几个世纪以来,无数祈祷与沉默的回响。t.饶子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守着,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在这神圣空间的宁静里,元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成功带来的眩晕,对未来的隐忧,对过去的残余心悸……都在这一片亘古的庄严中,被暂时安放。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内心的平和。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刻,一架从南太平洋方向疾驰而来的私人飞机,正穿透云层,不顾一切地朝着欧洲大陆,朝着她所在的这座城市,疯狂逼近。
机舱内,吴凛换下了那身泥泞不堪的西装,穿着昂贵的定制衬衫,下巴上新添的伤口只是简单处理,眼底的猩红和偏执却比伤口更加触目惊心。他面前摊开着关于“设计师元”的所有能搜集到的资料,虽然寥寥无几,但他反复看了无数遍。他的手指拂过平板电脑上(新的)那张谢幕照片,动作轻柔得诡异,眼神却灼热得像要把屏幕烧穿。
“元元,”他对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如同宣誓,又如同诅咒,“我来了。”
“这次,我们之间,该有一个真正的了断了。”
米兰的天空,依旧湛蓝如洗,阳光普照,照耀着教堂的尖顶,照耀着时尚街区的橱窗,也即将照耀在一场避无可避的、席卷所有人的命运风暴之上。温柔的守护与疯魔的追逐,即将在这座古老而现代的城市里,迎来宿命般的交汇。平静的假象之下,钢丝已然绷紧,发出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听见的、危险的嗡鸣。